震耳欲聋的雷鸣,猝然炸响在紫禁城上空,惨白的电光如同巨蟒裂空,瞬间将缀霞轩内室映得如同鬼域。狂风卷着暴雨,疯狂抽打着紧闭的窗棂,仿佛无数冤魂在同时叩击。
就在这天地变色的狂暴瞬间,一声极其微弱、却穿透了风雨喧嚣的婴儿啼哭,如同挣扎出淤泥的第一缕生机,尖锐地划破了缀霞轩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哭声细弱,猫儿一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新生命的倔强。
暖阁外殿,负手而立、如同一尊凝固雕像的楚稷,在这哭声传来的刹那,紧绷的肩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线。一直捻动不休的指尖骤然停顿。他深邃的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内室门扉,眼底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波涛——一丝几不可察的、属于帝王对子嗣本能的松缓,迅速被更沉重的、冰冷的暗流覆盖。
内室门被从内推开,浓郁的血腥气混合着热雾扑面而来。孙嬷嬷踉跄着奔出,脸色是一种耗尽所有心力后的惨白与虚脱,扑跪在地,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皇上!皇上!贵人……贵人诞下了一位小公主!母女平安!母女平安啊!”
“公主……”楚稷低声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丝毫情绪。他抬了抬手,李德全立刻躬身,尖细的嗓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喜庆,高声宣告:“皇上喜得公主!赏!重重有赏!”
殿外候着的宫人太监们跪倒一片,贺喜之声在雷雨声中显得单薄而遥远。
楚稷并未理会那些喧嚣,他的目光越过跪地的孙嬷嬷,再次投向那扇氤氲着血气的大门。沉默了片刻,他才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带着帝王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仪:“宸嫔孕育皇嗣有功,劳苦功高。晋为昭仪,赐号不变。着内务府按制操办,一应份例,皆用上等。”
“宸昭仪”。位份一跃而至九嫔之首,仅次于妃位。恩赏不可谓不厚。
然而,那声音里,却听不出半分初为人父的喜悦,只有一种程式化的、冰冷的册封。仿佛晋封的并非一个刚刚为他诞育子嗣的女人,而只是一件完成了任务的器物。
孙嬷嬷和宫人们却如同听到了天籁,再次叩首谢恩,喜极而泣。
楚稷不再多言,甚至没有要求看一眼刚刚降生的女儿,转身便朝着殿外走去。玄色的龙袍下摆在潮湿的空气里拂过,带起一丝清冷的龙涎香气。
就在他即将踏出殿门的瞬间,内室方向,隐约传来落明珠极度虚弱、却带着一丝急切茫然的呢喃:“孩子……我的孩子……让我看看……”
楚稷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但也仅仅是一瞬。
他没有回头,高大的身影径直没入殿外狂暴的雨幕之中,消失在电闪雷鸣之下。
* * *
皇帝的仪仗并未回养心殿,而是拐向了通往承香殿的方向。
雨势未减,狂风卷着雨鞭抽打在御辇华盖之上,噼啪作响。辇轿内,楚稷闭目倚着靠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蹙起的眉心,泄露着一丝深藏的疲惫与躁郁。
承香殿宫门紧闭,在雨水中显得格外冷清凋敝。守门的太监远远看见御驾,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跪倒一片,声音在风雨中抖得不成样子。
楚稷并未下辇。御辇在宫门前停驻。
李德全撑起巨大的油纸伞,躬身低声道:“皇上,到了。”
楚稷缓缓睁开眼。目光透过辇轿的珠帘,落在承香殿那扇紧闭的、曾经夜夜笙歌、如今却死寂无声的殿门之上。眼底深处,翻涌着晦暗不明的光。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如同被雨水浸透:“她近日……如何?”
李德全头垂得更低,小心翼翼回禀:“回皇上,贵妃娘娘……依旧终日闭门不出,内务府送去的份例……也时常原样退回……奴才听闻……娘娘清减了许多……”
楚稷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画面。杏子林初遇时那张惊慌失措、却鲜活明艳的脸;偎依在他怀里撒娇时狡黠灵动的眼眸;失去孩子后那段时日里痛彻心扉、让他亦跟着揪心的哭泣;还有……后来那一次次变得尖刻、怨毒、直至彻底失控的疯狂……
爱与怜,厌与倦,愧疚与愤怒……无数种矛盾的情绪如同毒藤般纠缠撕扯着他的心脏。
最终,定格在今日缀霞轩那声微弱的婴儿啼哭,和那浓重得令人窒息的血腥气上。
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
而另一个曾被他寄予厚望、也曾真切疼爱过的生命,却早已化为冰冷的回忆和眼前这扇紧闭的宫门。
他的唇角抿成一条极度冷硬的直线。
“传朕旨意。”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不带一丝情绪,如同这秋日的冷雨,“贵妃凌氏,性情骄纵,言行失德,不堪为后宫表率。即日起,禁足承香殿,非诏不得出。一应用度,减半。让她好好静思己过!”
旨意冰冷而严厉,如同最终落下的铡刀。
李德全心头一凛,立刻躬身:“嗻!”
楚稷不再看那宫门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脏了眼睛。他收回目光,冷冷道:“回宫。”
御辇调转方向,毫不留恋地离开了承香殿。车轮碾过积水,溅起冰冷的水花。
风雨声中,似乎隐约从承香殿那紧闭的宫门内,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哀泣,又或许,那只是风吹过檐角的呜咽。
辇轿内,楚稷重新闭上眼,将外界一切声响隔绝。
只是那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厌弃吗?
是厌弃。
那癫狂的、充满恨意的眼神,那一次次挑战他底线、将后宫搅得天翻地覆的恶行,早已将旧日情分磨损得所剩无几。
可为何……心口那处被称作“旧日”的地方,依旧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传来一阵细微而尖锐的、如同被冰针刺破的涩痛?
那痛楚极轻,却顽固地存在着。
提醒着他,有些东西,并非一道旨意,便能彻底抹去。
如同烙印。刻下了,便是永远。
御辇在雨中渐行渐远,将那座华丽而孤寂的牢笼,彻底抛在身后。
雷声再次滚过天际,沉闷而压抑。
仿佛在为一段无法挽回的旧日,敲响最后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