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歇了,夜却未静。积水从檐角滴落,敲在青石板上,一声,又一声,空洞而执拗,如同更漏,丈量着这深宫永无止境的寂寥。
缀霞轩内殿,血腥气尚未散尽,混杂着热水、草药和乳汁的甜腥,形成一种独属于产褥期的、黏腻而脆弱的气息。烛火被纱罩笼着,光线柔和却无力,勉强照亮床榻周遭一小片区域,将更深的阴影推向四壁。
落明珠醒了。
她躺在层层锦被之中,脸色是一种耗尽所有元气后的惨白,嘴唇干裂起皮,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下腹撕裂般的剧痛,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她一动不动,只有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打量着这间熟悉又陌生的内殿。
孙嬷嬷趴伏在床榻边的脚凳上,似乎累极了,发出轻微的鼾声。几个守夜的宫女也倚着墙根,昏昏欲睡。
殿内死寂,只有那檐角的滴水声,声声入耳。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床榻内侧那个小小的、用柔软锦缎包裹着的襁褓上。
她的孩子。
那个几乎抽干她性命、才艰难降临人世的小生命。
她极其缓慢地、忍着剧痛,微微侧过头。借着昏黄的烛光,她能看清那皱巴巴、红通通的小脸,稀疏的胎发贴在额头上,眼睛紧闭着,只有鼻翼随着呼吸轻微翕动。
一种极其陌生而汹涌的情绪,如同猝不及防的潮水,猛地冲撞上她的心脏。那不是计划得逞的冷静,不是仇恨得以宣泄的快意,而是一种原始的、近乎野蛮的牵动,源自血脉最深处的悸动。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想要去触碰那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小脸。
就在指尖即将触及的瞬间——
内殿通往暖阁的那扇门,被极轻极缓地推开了。
没有脚步声。只有一道被烛光投在地上的、拉得极长的、扭曲的影子,先于人一步,蔓入了内殿。
落明珠的心脏猛地一缩!所有汹涌的母性本能瞬间冻结,被一种刻入骨髓的警惕和冰冷迅速覆盖。她立刻闭上眼,调整呼吸,让自己看起来依旧沉睡着,唯有睫毛无法控制地轻微颤抖。
那股端凝的沉水香气,混合着夜雨的寒凉,无声地弥漫开来。
影子停在了床榻边。
来人静立了许久。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缓缓扫过落明珠惨白疲惫的睡颜,扫过她露在锦被外、微微颤抖的指尖,最终,定格在那个小小的襁褓之上。
落明珠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冰冷,审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打量某种已完成作品的估量。
然后,一只微凉干燥的手,极其轻柔地,落在了她的额头上。指尖带着佛珠的温润触感和檀香的余味。
“辛苦了。”皇后的声音响起,低沉,温和,如同慈母的抚慰,却听不出丝毫真实的温度,“为陛下诞育皇嗣,是大功一件。”
落明珠的睫毛颤抖得更厉害了些,她艰难地、如同梦呓般喃喃:“娘娘……臣妾……无能……只是个公主……”
“公主亦是皇家血脉,陛下亲封的宸昭仪,不可妄自菲薄。”皇后的手从她额头移开,指尖似无意地掠过她汗湿的鬓角,“好生将养着。日子,还长着呢。”
那“长”字,被她用一种极其轻微的、意味深长的语调吐出,像一片羽毛落下,却带着千钧之重。
落明珠的心沉了下去。她听懂了。这份“慈悯”并非结束,而是另一重更深禁锢的开始。她和她怀中的这个孩子,都已成为皇后掌中更重要的、也更需严密控制的棋子。
皇后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襁褓,这一次,停留得更久。她甚至微微俯下身,仔细端详着那熟睡的婴儿。
烛光下,她的侧脸线条依旧雍容,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没有丝毫寻常祖母见到新生命的喜悦或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成色与价值。
“眉眼……倒有几分像陛下小时候。”她忽然极轻地说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语气平淡,却让装睡的落明珠瞬间绷紧了全身的肌肉!
然后,皇后极其缓慢地伸出手,不是去触碰婴儿,而是用指尖,轻轻拂过包裹着婴儿的、最外层那块明黄色的锦缎。那锦缎,是内务府刚送来的,按制公主可用。
她的指尖在那明黄的色泽上流连了片刻。
随即,收回手。站直身体。
“缺什么,短什么,只管让下人去回本宫。”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淡漠,“奶娘和嬷嬷,本宫会亲自挑选稳妥的送过来。你如今是昭仪,身边伺候的人,更不能有半点差池。”
这不是关怀,这是宣告接管。
落明珠死死咬着牙根,强迫自己维持着沉睡的呼吸频率,唯有藏在锦被下的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住喉咙里几乎要冲出的、混合着恐惧和愤怒的哽咽。
皇后不再多言。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对在烛光下显得无比脆弱渺小的母女,转身,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离去。
沉水香气渐渐消散在空气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内殿重新恢复了死寂。
只有檐角的滴水声,依旧固执地响着。
许久,许久。
直到确认那令人窒息的压力彻底消失,落明珠才缓缓地、颤抖着睁开眼。
眼底已是一片血红。没有泪,只有冰冷的、近乎绝望的清醒。
她侧过头,贪婪地、近乎窒息地看着身旁那个依旧熟睡的小小襁褓。
她的女儿。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用血肉换来的骨血。却从降生的这一刻起,就成了更高一级的人质,被纳入更精密的算计之中。
她伸出颤抖的、冰凉的手,极其轻柔地、用指尖触碰了一下婴儿温热柔软的脸颊。
那触感让她如同被烫到般猛地一缩,随即又更加用力地、小心翼翼地再次抚上。
然后,她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婴儿小小的、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胸膛上。
没有哭声。只有肩膀无法抑制的、剧烈的颤抖。
黑暗中,她抬起眼,望向窗外依旧沉沉的夜色。
那眼神,如同被逼到绝境的母兽,充满了血丝,也充满了某种孤注一掷的、冰冷的疯狂。
余烬未冷。
反而在死灰之下,燃起了更幽暗、更决绝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