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雪，在今夜悄然而至。不是冬日那种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而是细碎的、冰冷的雪沫，被凛冽的寒风卷着，无声地覆盖了朱红宫墙、琉璃碧瓦，将白日里的一切喧嚣、污秽与血腥悄然掩埋。整座皇城陷入一种死寂的、被洁白包裹的肃穆之中，如同一场巨大的、无声的葬礼。

养心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沁入骨髓的寒意。楚稷独自站在巨大的窗棂前，负手望着窗外那片被雪色映亮的、空旷的庭院。他身上仍穿着白日里的明黄龙袍，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与疲惫。脚边，散落着几份刚刚被紧急送来的、来自东宫和承香殿的密报。

凌沐香疯了。真正的疯了。

在得知陛下最终采纳了那些“铁证”，认定皇后多年以来用阴毒手段谋害太子，并已下旨将皇后言氏废黜、打入冷宫之后，她并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反而爆发出一种歇斯底里的、最终彻底崩断理智的尖笑。她砸毁了承香殿内所有能砸的东西，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着所有人，包括早已死去的“孽种”和刚刚废黜的皇后，最后，竟试图用一支碎裂的金钗刺穿自己的喉咙。

被宫人拼死拦下后，她便彻底陷入了混沌。时哭时笑，时而蜷缩在角落喃喃自语，时而对着虚空跪拜乞求，认不出任何人，包括闻讯赶去的帝王。

楚稷去看过她。在那座如同被飓风席卷过的、冰冷破败的宫殿里，他看着那个曾经明艳不可方物、如今却形销骨立、眼神空洞涣散、只会对着他痴痴傻笑的女人。

没有愤怒，没有厌恶，甚至没有怜悯。

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空洞。

他挥退了所有宫人，独自在那片狼藉中站了许久。最后，他缓缓走上前，脱下自己身上的玄色貂皮大氅，轻轻披在了那个瑟瑟发抖、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女人身上。

然后，他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皇上。”李德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和恐惧，“太医……太医说，贵妃娘娘……心神彻底溃散，药石无灵了……而且……而且她在癫狂中，似乎……似乎还说出了一些……关于当年小产之事的……糊涂话……”

楚稷没有转身，也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窗外越下越密的雪沫。

那些“糊涂话”，他早已通过另一条更隐秘的途径，听得一清二楚。那个在绝望疯癫中颠三倒四、自相矛盾的“真相”，像一把最钝的刀子，反复切割着他早已麻木的心脏。

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皇后的毒手。那碗所谓的“问题羹汤”，根源竟出自凌沐香自己宫中一个因嫉妒而怀恨在心、早已被处决的宫女之手。而皇后，或许察觉了蛛丝马迹，却选择了沉默，甚至……顺势而为，将某些无关紧要的线索放大，引导着仇恨的方向……

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所有人都浸染在这摊污秽腥臭的血泥之中，包括他自己。

他缓缓闭上眼。眼前闪过的，却是许多年前，杏子林中，那个从树上跌落、惊慌失措地落入他怀中的少女。那双清澈灵动的眼眸，曾真切地盛满过他的倒影。

一切都回不去了。

所有的爱恋、愧疚、愤怒、算计……最终都化作了一场烧尽一切的荒火，只余下满地冰冷的、肮脏的灰烬。

而他自己，站在这灰烬中央，戴着这顶用无数鲜血和谎言铸就的、沉重冰冷的皇冠。

良久。

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极致的疲惫与淡漠。

“拟旨。”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

李德全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屏住呼吸。

“皇后言氏，德行有亏，难承宗庙之重，废其后位，迁居北宫静修，非死不得出。”

“贵妃凌氏……”他顿了顿，目光掠过窗外无尽的雪夜，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冰裂般的痛楚，“……心智迷失，不堪奉君。朕……感念旧情，不忍其流离。准其……移居京西慈云庵，带发修行。朕……将一同前往，于庵旁别院清修一段时日，为国祈福，亦为……亦为过往种种，寻一清净。”

旨意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养心殿！

李德全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皇帝要出家？！虽说是带发修行，虽说是去别院，但这与放弃皇位何异？！只为……只为陪一个已经疯了的废妃？！

“皇上！三思啊！国不可一日无君！这……”李德全涕泪交加，重重磕头。

楚稷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哭谏，目光越过他，投向更深远的地方，继续用那平静无波的声音说道：“皇长女楚氏，秉性聪慧，乃朕之血脉。即日起，册封为皇太女，由内阁首辅及六部重臣共同辅政，直至成年亲政。”

皇太女！

前所未有！惊世骇俗！

李德全彻底僵住，连哭都忘了，只是张着嘴，如同离水的鱼，震惊得无以复加！

陛下这是……这是要用这种方式，报复所有人吗？报复皇后，报复凌家，报复这整个将他逼至绝境的朝堂后宫？！甚至……报复那个刚刚生产、似乎“无辜”的宸昭仪？！他将一个尚在襁褓的女婴推上那至高无上、却也烈火烹油的位置，然后，自己抽身而去？

楚稷不再看他，缓缓走回书案前。桌面上，放着那方沉甸甸的、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皇帝玉玺，和一份早已拟好的、传位于皇太女的诏书。

他伸出手，指尖在那冰冷的玉玺上轻轻拂过。然后，毫不犹豫地，拿起玉玺，重重地盖在了那明黄的诏书之上。

“砰”的一声闷响。

如同为这个时代，敲下了最终的棺钉。

旨意颁布的时候，落明珠正抱着女儿，坐在缀霞轩的暖炕上。

窗外的雪光映进来，落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她低着头，哼着一支不成调的、模糊的摇篮曲，手指极其轻柔地拍抚着怀中的襁褓。

女儿很安静，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纯净得不染尘埃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她。

孙嬷嬷连滚爬爬地冲进来，扑倒在地，语无伦次地将那石破天惊的消息禀报给她。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茫然，还有一丝……被这滔天变故彻底砸懵后的虚无。

落明珠拍抚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然后，她继续轻轻地拍着，哼着那支模糊的曲子。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震惊，没有喜悦，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良久。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白雪覆盖的、寂静无声的庭院。

雪，还在下。

将所有的肮脏、血腥、算计与爱恨情仇，都温柔而残酷地，深深掩埋。

她低下头，看着怀中女儿那双纯净的眼睛，极其轻微地、近乎无声地，勾了勾唇角。

她是赢家吗......

她好像只感受到了冰冷，疲惫，却又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彻底的虚无。

“也好。”

她轻轻地说，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够听见。

“这盘棋，下到最后，原来……谁都不是赢家。”

她将女儿抱得更紧了一些，用自己的脸颊，轻轻贴了贴那温热娇嫩的额头。

然后，她再次抬起头，望向窗外。

目光穿透重重宫阙，望向那遥远京西的方向。

雪落无声。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