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光阴荏苒，倏忽六载。

又是一年春好处，御花园内姹紫嫣红开遍，暖风裹挟着花香与草木清气，沁人心脾。相较于六年前那场大雪后的死寂与肃杀，如今的皇宫，似乎终于吸吮够了养料，重新显露出繁华喧嚣的表象。只是那深藏在朱墙碧瓦下的暗流，从未真正平息。

湖心亭畔，垂柳依依。

一个穿着杏黄绫纱裙、头梳双丫髻的小女孩，正踮着脚尖，试图去够柳枝上的一只翠鸟。她约莫五六岁年纪，肌肤胜雪，眉眼精致得如同玉琢，尤其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灵动澄澈，顾盼间竟隐隐已有几分威仪潜藏。这便是当今皇太女——楚琦怡。

“殿下，小心些！”乳母和宫女们紧张地围在几步开外，生怕她摔着。

楚琦怡却浑不在意，小脸因用力而微微泛红，目光紧锁着那只跳跃鸣叫的翠鸟，带着一股不服输的执拗劲儿。

就在这时，一道敏捷的身影如小豹般从假山后窜出，足尖在草地上轻轻一点，借力跃起，轻而易举地便折下了那根挂着翠鸟的柳枝，轻飘飘落在楚琦怡面前。

那是个约十岁左右的男孩，身着墨蓝色劲装，腰束玉带，身形挺拔已有雏形。眉眼英气勃勃，鼻梁高挺，唇线紧抿，虽年纪尚小，却已透出一股远超同龄人的沉稳与锐利。他手中柳枝上的翠鸟扑棱着翅膀飞走了，他却浑不在意，只将柳枝递给眼前的女孩。

“给你。”男孩开口，声音还带着些许少年的清亮，但语气却十分认真。

楚琦怡眨了眨眼，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男孩，又看了看他递来的柳枝，小嘴微微嘟起：“华岚璇，谁要你帮忙了！我自己能抓到！”话虽如此，她还是接过了那根柳枝，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嫩绿的叶片。

华岚璇，当朝一品武官、骠骑大将军华锋的嫡次子。其父掌京畿兵权，深得（清修中的）陛下信任，是辅政内阁极为倚重的重臣。华岚璇自幼便被选入宫中，名义上是皇子伴读，但谁都知道，如今宫中唯一的皇嗣，便是这位皇太女殿下。他是陛下离宫前，为数不多亲自为楚琦怡选定的人。

“是，殿下自然能抓到。”华岚璇从善如流地应道，目光却始终落在楚琦怡脸上，专注而明亮，“只是臣看见，便想为殿下折来。”

他话说得坦然，没有丝毫谄媚，仿佛这只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楚琦怡哼了一声，摆弄着柳枝，忽然抬头问他：“你今日的骑射课业完成了？怎有空来御花园？”

“已完成。师傅夸我进步快。”华岚璇答道，顿了顿，又补充道，“想着殿下或许在园中，便过来看看。”

两个孩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个娇憨明媚，一个少年老成，画面倒是分外和谐。周围的宫人早已悄悄退远了些，留给两位小主子说话的空间。谁都知道，这位华小公子是皇太女身边最得用、也是最特殊的存在。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楚琦怡玩累了，坐在亭边的石凳上，晃着小腿。华岚璇就站在她身侧，身姿笔挺，如同一个小小的守护神。

“华岚璇，”楚琦怡忽然偏头看他，夕阳的金光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细密的阴影，“父皇说，我将来是要做皇帝的。你会一直帮我吗？”

华岚璇转过身，面对着她，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他忽然单膝跪地，这个动作让远处的宫人都惊得差点要冲过来，却被他抬手制止了。

他仰头看着眼前这个尚且稚嫩、却已背负起江山重量的女孩，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殿下，华岚璇在此立誓。此生，愿为殿下手中之剑，扫平前路荆棘；愿为殿下胯下之马，驰骋万里山河；愿为殿下身前之盾，阻隔一切明枪暗箭。”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坚定，掷地有声。

“待殿下长大，承继大统，君临天下之时，”少年的脸颊微微泛红，眼神却炽热如火，“臣，华岚璇，愿入主中宫，为殿下君后。辅佐殿下，护佑殿下，此生不渝。”

六岁的楚琦怡或许还不能完全理解“君后”二字所蕴含的全部意义与重量，但她能感受到眼前少年话语中毫无保留的忠诚与炽热。她愣愣地看着他，忘了说话。

“好一个‘此生不渝’。”

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华岚璇身形一震，立刻起身，垂首行礼：“参见宸娘娘。”

落明珠不知何时已来到亭外。她穿着一身淡青色的宫装，未施粉黛，墨发简单挽起，只用一支玉簪固定。阳光洒在她脸上，那道曾经狰狞的伤疤，如今果真只剩下一道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浅色痕迹，非但无损她的容貌，反而更添几分历经沧桑后的沉静风韵。她的目光淡淡扫过华岚璇，最后落在女儿身上。

“母亲！”楚琦怡跳下石凳，扑过去抱住落明珠的腿。

落明珠轻轻抚了抚女儿的头发，目光重新看向依旧保持着行礼姿势、却脊背挺直的少年。

“华家小子，”她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可知，君后二字，意味着什么？”

华岚璇抬起头，目光澄澈而坚定：“回娘娘，臣知道。意味着责任，意味着辅佐，意味着与殿下并肩，共担天下。也意味着……此生唯有殿下一人。”

最后一句，他说得有些快，耳根微微红了，但眼神却未曾闪烁。

落明珠静静看了他片刻。这个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心性、能力、家世，皆是上上之选。更重要的是，他对怡儿的这份心意，纯粹而热烈，在这冰冷的宫闱中，显得尤为珍贵。

她缓缓走上前，走到华岚璇面前。她比他高许多，需要微微垂下眼才能与他对视。

“誓言很重，华岚璇。”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尤其是对帝王家的誓言。今日你既出口，便要用一生去践行。若有朝一日，你背弃今日之言……”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双沉静的眼眸中掠过的一丝冷光，让华岚璇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但他没有丝毫退缩，反而更加挺直了脊背：“臣，万死不敢相负！”

落明珠眼底的冷光渐渐消散，化作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有审视，有考量，或许还有一丝微不可见的……期待。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牵起女儿的手，轻声道：“怡儿，该回去用膳了。”

走出几步，她脚步微顿，并未回头，只留下一句平静的话，随风飘入华岚璇耳中。

“本宫，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