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春深时节，万物滋长，连紫禁城的红墙也似乎柔和了几分。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一辆看似普通、实则内里布置得极为舒适稳妥的青呢马车，在数名便装护卫的悄然簇拥下，驶出了皇宫侧门，汇入京城熙攘的人流之中。

车内，楚琦怡几乎将整个小脸都贴在了车窗缝隙上，乌溜溜的大眼睛贪婪地捕捉着窗外的一切。叫卖的货郎、嬉笑的孩童、飘着香气的食肆、琳琅满目的商铺……这一切对她而言，都新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落明珠坐在她身侧，目光也淡淡扫过窗外。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湖蓝色杭绸襦裙，头戴帷帽，轻纱垂下，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与淡色的唇。这是六年来，她第一次踏出宫门。并非为了游赏，而是要让她的女儿，未来的帝王，亲眼看看她将来要统治的江山与黎民。

“母亲，你看那个糖人！好大！”楚琦怡兴奋地小声叫道，手指着窗外一个老伯吹出的晶莹剔透的糖龙。

落明珠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轻轻将女儿拉回座位坐好：“坐稳些，小心磕碰。”她的声音透过轻纱，显得有些朦胧，却依旧带着令人安心的沉稳。

马车驶过最繁华的街市，转而进入一条相对清静、却依旧店铺林立的街道。这里多是一些书肆、琴行、古玩店，来往行人衣着也更为体面。

忽然，马车轻轻一顿，停了下来。车外传来护卫压低的声音：“娘娘，前面似乎有马车坏了，堵住了路。”

落明珠微微蹙眉，掀开车窗帘幔一角向外望去。只见前方不远处，一辆颇为宽大的黑檀木马车斜停在路中，车夫正焦急地检查着车轮。那马车样式古朴，没有任何徽记装饰，却自有一股沉凝气度。

就在她目光掠过那辆马车时，那马车的车窗帘幔也被一只骨节分明、苍白修长的手掀开。车内之人的目光，似乎也无意间向外扫来。

两道目光，隔着喧嚣的街道，在空中短暂相遇。

落明珠的心头莫名一跳。那目光……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却又重若千钧。她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但那目光已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似乎精准地落在了她身边正好奇张望的楚琦怡脸上。

尽管隔着帷帽轻纱，落明珠仍感到一种被彻底审视的微凉感。

那边的车窗帘幔缓缓落下，挡住了视线。

片刻后，那辆黑檀木马车的车门打开，一个身着深青色道袍、身形清瘦颀长的男子走了下来。他看起来约莫三十许岁，面容清俊，肤色白皙，眉宇间带着一种疏离于尘世的淡漠，唯有一双眼睛，深不见底，仿佛能吸纳所有光线。

他并未看向落明珠的马车，只是对车夫吩咐了几句，便负手立于街边，静静等待着。姿态从容，仿佛周遭的些许拥堵与他毫无干系。

落明珠的指尖微微收紧。她认出了这个人。

当朝国师，宋知楷。

一个极少出现在朝会之上，却深得朝廷的信任，地位超然，甚至连内阁首辅都要礼让三分的神秘人物。他精通星象卜筮、医卜卦算，传闻能窥天机，知天命。关于他的来历背景，宫中流传诸多版本，却无一得到证实。只知道他是在数年前突然被陛下迎入宫中，尊为国师，常伴驾于京西别院。

他为何会在此处？他的马车是真的坏了，还是……另有所图？

落明珠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她对这位国师了解不多，只知他深不可测，且似乎对宫中过往种种，包括她与凌沐香、言后的恩怨，乃至陛下最终决绝离去的原因，都知之甚深。这是一种直觉，一种源于深宫妇人对于危险的本能嗅觉。

楚琦怡也注意到了那个站在街边的叔叔，她小声问：“母亲，那个人是谁？他看起来……好奇怪。”孩子的心思敏锐，能感受到那人身上不同于常人的气息。

落明珠还未回答，街边的一家书画铺子里，走出一个捧着几卷画轴的小学徒，大约是走得太急，脚下一绊，“哎呀”一声，怀中的画轴脱手飞出，竟直直地朝着宋知楷撞去！

眼看那画轴就要撞脏他那身纤尘不染的道袍，宋知楷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并未回头，只是极其自然地微微侧身，衣袖随风轻拂，不知怎地，那几卷画轴便像是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托了一下，轻巧地擦着他的衣角掠过，“啪”地一声散落在他脚边，并未沾染他分毫。

小学徒吓得脸都白了，连忙跪下磕头：“小的该死！冲撞了贵人！”

宋知楷这才缓缓转过身，目光低垂，落在那些散开的画轴上。其中一幅山水画恰好展开了一半，露出嶙峋的山石与孤松。

他的目光在那画上停留了一瞬，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如玉磬，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街市的嘈杂：“山石嶙峋，非无根基；孤松独立，自有风骨。只是……墨色犹新，锋芒过露，还需岁月打磨，方能沉蕴内敛。”

这话像是点评画作，又像是……意有所指。

小学徒懵懂地听着，只顾磕头。

而马车内的落明珠，心中却是猛地一沉。这话……听起来，为何像是在说给她听？说给她们母女听？

宋知楷似乎并未在意小学徒的反应，也未再看那画轴，目光似无意般，再次掠过于落明珠的马车。这一次，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轻纱，与落明珠的目光再次短暂相接。

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颔首示意，仿佛只是出于礼节。

然后，他便移开目光，重新望向远处，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前方的道路很快被疏通，宋知楷的马车也被挪开。落明珠的马车缓缓启动，经过那辆黑檀木马车，经过那位静立街边的国师。

车窗紧闭，帘幔低垂。

直到马车驶出很远，楚琦怡才仰起脸，小声问：“母亲，您认识那个奇怪的叔叔吗？”

落明珠沉默了片刻，帷帽下的神情莫测。她轻轻将女儿揽入怀中，低声道：“不认识。”

但她的目光，却透过微微晃动的车窗帘隙，望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变得愈发幽深。

宋知楷……

他的出现，绝非偶然。

他那几句话，更像是某种意味深长的……警示，或者说，点拨？

山石嶙峋，非无根基……是在暗示她们母女并非毫无依仗？

孤松独立，自有风骨……是在说她们必须保持自身的坚韧？

墨色犹新，锋芒过露，还需岁月打磨……

落明珠轻轻吸了一口气，指尖冰凉。

这位深沉的国师，究竟看到了怎样的未来？他今日这番“偶遇”，又究竟意欲何为？

回宫的路，似乎变得格外漫长。车外的喧嚣依旧，落明珠的心，却已沉入一片更深的迷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