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街市偶遇后,落明珠的心头便似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阴翳。宋知楷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和他那几句似是而非的话语,总在不经意间浮上心头,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她不动声色地加强了对缀霞轩的掌控,对楚琦怡的护卫也更为周密。日子仿佛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楚琦怡依旧每日读书习字,偶尔由华岚璇陪着在御花园练习骑射基本功,落明珠则处理着宫中琐事,深居简出,如同蛰伏的蚕。
然而,该来的,终究会来。
是夜,月华如水,静静流泻在寂静的宫苑。楚琦怡早已熟睡,落明珠却毫无睡意,只着一件单衣,独自坐在窗边软榻上,就着一盏昏灯,慢慢翻着一本古籍。窗棂微开,送入带着花香的夜风,却吹不散她心头的郁结。
忽然,窗外极轻微地响动了一下,像是夜猫踏过瓦檐。
落明珠翻书的指尖一顿,并未抬头,只淡淡道:“既是贵客临门,何不进来一叙?”
她的声音在静夜中清晰异常。
窗外静默了一瞬。随即,寝殿的门无声无息地自外开启,一道清瘦的身影披着月光,缓步而入。来人依旧穿着那身深青道袍,面容在昏暗的灯火下显得愈发清俊淡漠,正是国师宋知楷。
他如何能不惊动外面层层守卫,悄无声息地进入她的寝殿?落明珠心中凛然,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只合上了手中的书卷,抬眸看他:“国师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宋知楷并未行礼,目光在她寝殿内扫过,最后落在她脸上。他的视线在她那几乎已看不见痕迹的旧伤处停留了一瞬,才缓缓开口:“来看看娘娘。”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日天气尚好。
落明珠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似是嘲讽:“本宫有何好看?倒是国师,神通广大,这皇宫内苑,于你竟似无人之境。”
“皇宫虽大,规矩虽严,终究是死物。”宋知楷踱步至她对面,自顾自地在另一张椅上坐下,姿态闲适得像是在自家书房,“人心有隙,便可乘虚而入。譬如,娘娘此刻心中的疑惑与不安,便是一道缝隙。”
落明珠眸光微凝:“国师是在故弄玄虚?”
“非也。”宋知楷摇头,目光沉静地看着她,“只是来与娘娘说几句实话。那日街市相遇,并非巧合。我是特意去等娘娘的。”
落明珠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哦?国师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宋知楷微微倾身,灯火在他深邃的眼中跳跃,映出一种奇异的光彩,“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娘娘应该知道。譬如,陛下为何最终会选择那条路。”
落明珠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这是她心中最深的一根刺,也是最大的谜团。楚稷最后那近乎自毁般的决绝,将她与女儿推上风口浪尖,自己却抽身离去,陪着一个疯了的女人……她从未真正明白过。
“陛下看似温和,实则骨子里极致骄傲,也极致……脆弱。”宋知楷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他一生被困于‘明君’二字,力求完美,却眼睁睁看着身边之人因权欲爱恨扭曲如鬼魅。皇后、凌贵妃,甚至……包括娘娘您,都在那盘棋局之中。他看透了所有人的算计,也包括他自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软弱与妥协。”
“那场废后风波,剥开了最后一丝伪装。他所坚信的、所愧疚的、所爱的,原来都是一场空,一场建立在谎言与鲜血上的荒唐戏码。他无法承受这种彻底的崩塌。去慈云庵,与其说是陪伴凌氏,不如说是一种自我放逐,一种对这座皇城、对所有人、也是对他自己的……惩罚。”
落明珠静静地听着,指甲早已深深掐入掌心。这些话,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精准地剖开了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真相,血淋淋的,让她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留下太女,留下您,”宋知楷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或许有一丝托付江山的意思,但更多的,恐怕也是一种……无可奈何之下的选择。甚至,未尝没有一丝……让您们也尝尝这皇权重压之下滋味的意味。”
这话堪称大逆不道,却如惊雷般炸响在落明珠耳边。她猛地抬眼,看向宋知楷:“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因为娘娘是聪明人。”宋知楷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避让,“与聪明人说话,省力。陛下已然如此,过去种种,纠结无益。重要的是现在,是未来。”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娘娘可知,朝中对于‘皇太女’之事,暗流从未停歇?内阁辅政,看似平稳,然则首辅年事已高,其余几位大臣各有心思。宗亲之中,更不乏有人暗中窥伺,认为女主临朝,亘古未有,乃国之不祥。一旦陛下……或有其他变故,娘娘与小殿下,便是众矢之的。”
这些,落明珠何尝不知。但从这位超然物外的国师口中说出,分量却又不同。
“国师今夜前来,不只是为了警示本宫吧?”落明珠冷静下来,眸中恢复了一片沉静。
宋知楷微微一笑,那笑容极淡,却让他整个人多了几分人气:“自然。我是来告诉娘娘,陛下离宫前,曾予我一道密旨。”
落明珠瞳孔微缩。
“旨意曰:若遇关乎国本、危及社稷之重大抉择,国师宋知楷,可凭此旨,直言谏诤,甚至……在某些情况下,代行部分决断之权。”宋知楷缓缓道,“换言之,娘娘,我并非完全是局外人。陛下将最终的火种,寄存在了我这里。”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皎洁的明月:“我对权位毫无兴趣。我所求,不过是顺应天道,护持这万里江山气运不绝。而如今,这气运,系于太女一身,系于娘娘您的抉择之上。”
他转过身,月光为他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边:“娘娘,前路艰险,远比您想象的更甚。您不仅要为太女扫清障碍,更要教会她,如何在这龙椅上坐稳,如何让天下人信服。这非一日之功,亦非仅凭狠辣手段便可达成。”
“你需要盟友,娘娘。”他看着她,目光深邃如海,“一个真正超脱于朝堂纷争,却能看清大局的盟友。”
落明珠的心跳骤然加快。她看着眼前这个神秘莫测的男人,他抛出的信息太过惊人,也太过诱人。陛下的密旨、他的立场、他所代表的那份超越世俗权力的力量……
“你……想要什么?”落明珠的声音有些干涩。
宋知楷轻轻摇头:“我什么也不要。我只想看到天道运行,国祚绵长。若娘娘信我,我可在暗处,为娘娘与太女,略尽绵薄之力。若不信……”
他微微颔首:“今夜叨扰,就此别过。”
说罢,他竟真的转身,欲向门外走去。
“等等。”落明珠脱口而出。
宋知楷脚步停住,并未回头。
落明珠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今夜之事,信息量太大,她需要时间消化。但直觉告诉她,宋知楷,或许真的是一个契机。
“国师之言,本宫需细思。”她缓缓道,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只是,国师若要示诚,总该让本宫看到些什么。”
宋知楷沉默片刻,道:“三日后,吏部侍郎王允之会上一道奏折,以天象有异为由,恳请陛下召回,暂缓‘女主之议’。此人背后,是醇亲王。”
醇亲王,楚稷的皇叔,一向对皇位有非分之想。
落明珠眸光一凛。
“届时,该如何应对,想必娘娘自有决断。”宋知楷说完,身影一晃,竟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融入殿外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寝殿内,只剩下落明珠一人,对着跳跃的灯花,和窗外冰冷的月光。
她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
宋知楷……盟友?
她缓缓握紧了拳,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
且看三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