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楷离去的第三日,吏部侍郎王允之的奏折果然如期而至。言辞恳切,引经据典,以近来星象示警、阴阳失和为由,隐晦却尖锐地提出“女主阴盛,恐干天和”,恳请陛下暂返朝堂,以安民心,并重新考量承嗣之人选。
奏折一经传出,朝野暗流瞬间汹涌。醇亲王一党虽未明言,却暗中推波助澜。一时间,要求陛下回銮、质疑皇太女的声音甚嚣尘上。
然而,这道奏折并未在朝堂上掀起预想中的滔天巨浪。
就在王允之上奏的当日午后,一份来自京西慈云庵别院、加盖了皇帝随身小玺的朱批谕旨便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回宫中,当庭宣示。
旨意极其简短,却字字千钧: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朕心已决,众臣毋复多言。再有妄议国本、窥伺神器者,视同谋逆,严惩不贷。”
落明珠甚至未曾亲自出面辩驳一句。她只是在得到宋知楷预警的这三日里,通过绝对可靠的渠道,将一道陈情密信送到了楚稷手中。信中并未多言朝局,只细细描述了楚琦怡近日读书习字的进步,以及偶尔问起“父皇何时回来看怡儿”的稚语,附上了一枚女儿亲手编的、略显粗糙的平安结。
楚稷的回复,快得惊人,也决绝得惊人。
王允之当即被革职查办,醇亲王被严旨申饬,闭门思过。所有暗涌,被这雷霆一击狠狠压下。
经此一役,落明珠深深体味到宋知楷那句“陛下将最终的火种,寄存在了我这里”的分量。他不仅洞察先机,更能直接影响那位看似已然放手的帝王。这个男人,比他表现出来的更深不可测,也……更有价值。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野心、算计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的念头,在落明珠心中破土而出。她二十四岁,正是女子年华极盛之时。漫长的六年冷寂与蛰伏,并未磨灭她心底所有的热望,只是将其沉淀得更加幽深。楚稷的离去带走了她少女时代最后一丝虚妄的情爱幻想,却也将她彻底推入了权力博弈的漩涡中心。
她要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为女儿,也为自己。
而宋知楷,这个神秘、强大、似乎无所不知的男人,就像一座突然出现在迷雾中的灯塔,散发着冰冷却又诱人的光芒。接近他,了解他,甚至……掌控他?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疯狂滋长。
她开始“偶遇”宋知楷。
有时是在他去往钦天监的宫道上,她恰好带着楚琦怡赏玩新开的芍药;有时是在皇家藏书楼,她正翻阅着一些艰深的星象古籍,蹙眉沉思,仿佛遇到了难解之处;甚至有一次,她以“太女近日夜惊多梦”为由,亲自前往宋知楷位于宫中的居所——观星台请教。
她不再总是穿着素雅的宫装,偶尔会换上颜色更清丽些的衣裙,发间簪一支通透的玉簪或珠花。她脸上的伤痕已几乎看不见,精心保养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她与人交谈时,眼神依旧沉静,却会在不经意流转间,泄露出几分被刻意压抑的、属于年轻女子的鲜活与探究,尤其是当对象是宋知楷时。
宋知楷的反应,却始终如一潭深水。他礼仪周全,有问必答,言辞精辟,却总带着一种无形的距离感。他对落明珠刻意或不经意流露的风致视若无睹,对她那些涉及私人或情感的试探,更是滴水不漏。
这种沉默的拒绝,反而激起了落明珠更强烈的征服欲。
一日雨后初晴,空气清新。落明珠知宋知楷有午后在观星台顶层观测天象的习惯,便提着一盒新贡的雪顶含翠,未经通传,径直登台。
观星台高耸,视野极佳。宋知楷正负手立于栏杆边,眺望着远方被雨水洗刷得翠绿的山峦。微风拂动他深青的道袍和下摆,衬得他身形越发清逸出尘,仿佛下一刻便要乘风而去。
落明珠脚步放轻,走到他身侧不远处,将茶盒放在一旁的石桌上:“雨后山色最好,国师好雅兴。”
宋知楷并未回头,只淡淡道:“娘娘也好兴致。”
落明珠走到栏杆边,与他并肩而立,望着同一片风景。两人一时无话,只有风过的声音。
“有时真羡慕国师,”落明珠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怅惘,“超然物外,观星望气,便可洞悉世事轮回。不像本宫,困于这四方宫墙,终日与琐碎算计为伍,不得片刻安宁。”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出些许“脆弱”。
宋知楷终于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他的目光在她略显哀愁的侧脸上停留一瞬,道:“众生皆在局中,无人可真正超脱。贫道亦不过是棋局一角,何来羡慕之说。”
“是吗?”落明珠转眸看他,眼波如水,“可在本宫看来,国师便是这局中,最令人看不透的那一颗子。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却又片叶不沾身。”她微微凑近了些,声音压低,带着若有似无的香气,“国师……就从未有过身不由己,或心之所向之时?”
这话问得已近乎直白。
宋知楷的神情依旧淡漠,眼底却似有极细微的波澜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他避开她的目光,重新望向远山:“心若不动,风又奈何。”
落明珠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几分不甘:“国师修为高深,本宫自是比不上。只是,人心肉长,便是磐石,日久天长,或许也会被水滴穿凿。”
她不再紧逼,转而打开茶盒,沏了两杯茶。茶香袅袅,氤氲在两人之间。
“尝尝这茶吧,陛下赏的,说是极难得。”她将一杯茶递给他,指尖与他的手指有极其短暂的触碰。
宋知楷接过茶杯,道了声谢。他低头看着杯中澄澈的茶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过于清晰冷硬的轮廓。
落明珠不再说话,只是陪他站着,静静喝茶。阳光穿透云层,洒在两人身上,将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竟显出几分诡异的和谐。
她知道,攻克这座冰山,绝非一日之功。但今日,他并未像以往那样立刻疏离,或许……便是一个开始。
她有的是耐心,和手段。
只是,在算计与权衡的缝隙里,看着身旁这个清冷出尘的男人,落明珠的心湖深处,是否真的如她所表现的那般全然冷静?
她自己,或许也未必说得清了。
风继续吹过,拂动她的裙摆和他的袍角,恍若无声的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