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自观星台那次近乎挑明的试探后，落明珠并未急于再次靠近。她深谙张弛之道，如同最老练的猎手，在惊动猎物后，需给予其足够的时间松懈，方能一击即中。

她恢复了深居简出的状态，只是送往观星台的“问候”却未断过。有时是新得的古籍残卷，有时是御膳房特制的精巧素点，有时甚至只是缀霞轩小花园中初开的、带着露水的珍稀兰花。附上的笺纸也言辞得体，或是请教某个艰深卦象的释义，或是感谢此前对太女“夜惊”的关怀，从不逾矩，却也绝不容忽视。

宋知楷的反应依旧平淡。礼物照单全收，回以合乎礼数的谢柬，解答疑问时严谨透彻，不掺杂丝毫个人情绪。

落明珠并不气馁。她甚至从中品出一种别样的趣味——打破那层面无表情的冰壳，窥探内里真实的情绪，这本身就如同解一道极难的谜题。

这日，她收到宋知楷差小道童送回的一只细长锦盒。盒中并非预想中的回礼或谢柬，而是一卷略显古旧的竹简，展开一看，竟是一份失传已久的《连山易》残篇，旁边还有数张宋知楷亲笔所做的注释笺纸，字迹清峻，见解精辟独到。

这份礼，太重了。远非她那些小打小闹的馈赠可比。更重要的是，它投其所好，正中她近来研读易理却不得其门而入的困惑。

落明珠握着那冰凉的竹简，心绪翻涌。他这是……回应？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划清界限——以学术交流之名，行保持距离之实？

她沉思良久，提笔写下一张短笺，只八字：“得聆高义，茅塞顿开。可否当面请教？”

这一次，她直接了许多。

笺纸送去，如石沉大海。直至日落西山，都未有回音。

就在落明珠以为又一次碰了软钉子时，观星台的小道童却趁着夜色跑来，低声传话：“师尊说，明日申时三刻，若娘娘得闲，可至台西竹苑烹茶论道。”

竹苑，并非观星台主体建筑，而是其西侧一片依水而建的清幽小园，遍植翠竹，设有石桌蒲团，是宋知楷平日静坐冥想之所，比那高耸冰冷的观星台，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他选择了那里。落明珠的心轻轻一跳。

次日申时，落明珠仔细妆扮过。她选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裙，未施浓粉，只薄薄敷了一层珍珠粉，让肌肤透出自然光泽，唇上点了极淡的胭脂。发髻松松挽起，斜插一支青玉竹节簪，再无多余饰物。既显尊重，又不失柔美。

她提前一刻钟到了竹苑。宋知楷还未到。竹叶沙沙，清风过耳，石桌上已摆放好一套素雅的白瓷茶具，一旁红泥小炉上坐着铜壶，水将沸未沸。

她静静坐下，看着壶口氤氲出的白汽，心神竟意外地平和下来。

申时三刻整，宋知楷的身影准时出现在竹林小径尽头。他依旧穿着那身深青道袍，步伐从容，仿佛只是来进行一次日常的静修。

“劳娘娘久候。”他微微颔首，在落明珠对面的蒲团上坐下。

“是本宫来早了。”落明珠抬眼看他，日光透过竹叶缝隙，在他清俊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那双过于深邃的眼睛，难得显得柔和了几分。

没有多余的寒暄，宋知楷径自提起铜壶，烫杯、置茶、高冲、低泡……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仿佛不是在进行茶道，而是在演练某种古老的仪式。

茶香随着水汽弥漫开来，是极品的猴魁，清冽甘醇。

“娘娘近日所惑，可在《系辞》中寻。”宋知楷将一盏澄碧的茶汤推至落明珠面前，声音平稳无波，“‘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心若纷杂，便如浑水，如何照见万物？”

落明珠端起茶盏，指尖感受到恰到好处的温热。她抿了一口，茶香沁入心脾，方才那些许紧张的思绪竟真的沉淀下来。

她顺着他的话，提出几个研读《连山易》残篇时遇到的疑难。宋知楷解答得深入浅出，引经据典，却又不拘泥于古说，常有惊人之语，听得落明珠时而蹙眉沉思，时而眸中闪过了悟的光彩。

他们真的只是在论道。从《易经》谈到《道德经》，从星象衍变谈到王朝气数。落明珠发现，抛开那些算计与试探，单纯地沉浸在这些玄妙深奥的智慧里，竟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充实与平静。而宋知楷，在谈及这些时，整个人仿佛会发光，那种超脱尘世的淡漠褪去，展现出一种近乎狂热的专注与魅力。

夕阳西下，将竹影拉得长长的。壶中的水添了又添，茶味已淡。

“……故而，亢龙有悔，非因位高，乃因失道。”宋知楷结束了一段阐述，端起自己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轻轻呷了一口。

落明珠久久无言，仍沉浸在他方才描绘的那幅宏大而精妙的天道运行图景之中。她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男人，其智慧与见识，远非寻常朝臣乃至帝王可比。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她由衷轻叹，目光落在宋知楷被茶水润泽过的唇上，那淡漠的线条似乎也柔软了些许。

宋知楷放下茶杯，抬眸看她。夕阳的金光落在他眼底，竟似融化了几分寒冰。“娘娘天资聪颖，一点即通。只是……”

他话锋微顿，声音低沉了几分：“道法自然，强求易折。有时，顺势而为，反得始终。”

落明珠心中猛地一凛。他这话，似乎又意有所指。是在说她刻意接近他？还是在说她对权力的追逐？

她迎上他的目光，试图从那片融化的冰湖里看出更多东西，却只看到一片平静的深邃。

“国师是在劝本宫放手？”她轻声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宋知楷缓缓摇头：“非是劝放手，而是劝……莫要执著于相。凤栖梧桐，非梧桐不栖，是其本性，亦是其道。但若眼中只执著于找到那棵最美的梧桐，或许会错过整片森林的风声鸟语。”

他站起身，道袍被晚风吹得微微拂动：“今日已晚，娘娘请回吧。”

这一次，落明珠没有再多言。她看着宋知楷转身离去，清瘦的背影渐渐融入竹林深处的暮色里。

她独自坐在石桌前，指尖摩挲着微凉的茶杯。

莫要执著于相？

她执著的，究竟是什么？是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保障？是征服这个强大男人的感受？还是……在这一切算计之下，那一点点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于理解和共鸣的渴望？

茶水已冷，甘醇散尽，只余清苦。

落明珠缓缓站起身，晚风吹起她天青色的裙摆，如同寂寞盛开的青莲。

她似乎悟到了些什么，又似乎陷入了更深的迷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