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接连几日的闷热，终于在午后酝酿成一场瓢泼大雨。雨点密集地砸在琉璃瓦上，溅起迷蒙的水雾，将整座皇城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静谧之中。

殿内憋闷，楚琦怡去了书房由师傅授课，落明珠心中莫名有些烦扰，便摒退了宫人，只撑了一把素面油纸伞，独自沿着宫中少有人行的僻静宫道漫行。

雨水冲刷着青石板路，洗净了尘埃，也暂时洗去了宫闱中无处不在的算计与压抑。她享受着这片刻的独处与清凉，伞面微斜，露出半张清丽侧脸，雨丝偶尔沾湿她的裙摆，她也浑不在意。

行至靠近西苑宫墙的一处岔路口，雨势稍歇，转为绵绵细雨。忽闻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低呼。

却见一个身着青色官袍、身形颀长的年轻男子，正有些狼狈地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捡拾着散落一地的书卷奏章。显然是雨滑路湿，不慎滑倒了。他身旁并无随从，也无雨具，官袍已被雨水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略显单薄却劲瘦的腰背线条。

落明珠脚步微顿。宫中面生的年轻官员，又在此僻静处……

那年轻男子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雨水顺着他乌黑的发梢滴落，划过一张极其俊秀的脸庞。眉眼清澈，鼻梁高挺，唇色因淋雨而显得有些苍白，却更添了几分脆弱的少年气。他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眼神干净，带着尚未被官场浸染的纯粹与惊慌。

骤然见到一位衣着雅致、气度不凡的宫装女子（虽撑着伞看不清全貌），他明显一愣，随即脸颊迅速泛起红晕，慌忙起身行礼：“下、下官失仪，冲撞了贵人！”

声音清朗，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微哑。

落明珠目光扫过他官袍前襟的补子，是七品翰林院编修的纹样。如此年轻便入了翰林，想必是今科进士中的佼佼者。

“无妨。”落明珠的声音透过雨幕，平和淡然，“雨天地滑，小心些。”

她说着，目光落在他那些被泥水沾湿的书卷上，其中一本似乎是诗稿，墨迹已被晕开少许。

年轻男子见她并未怪罪，反而出言温和，脸上红晕更甚，眼神却亮了起来，带着感激与显而易见的惊艳。他从未在宫中见过如此风致的女子，清冷如山间兰，偏偏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淀过的风韵，只一眼，便让他心旌摇动，几乎忘了身处何地。

“多、多谢贵人关怀。”他有些结巴地回道，手忙脚乱地想将湿透的书卷抱好，模样甚是窘迫又可爱。

落明珠看着他这副青涩模样，心中那点烦扰竟莫名散了些许，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她解下腰间系着的一方素白绣竹叶的丝帕，递了过去：“擦擦吧。书卷湿了，可惜。”

年轻男子看着她递来的丝帕，洁白柔软，还带着一丝极淡的、冷冽的馨香，整个人都僵住了，耳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他不敢接，只连连摆手：“不敢劳烦贵人，下官、下官无碍……”

“拿着。”落明珠语气微重，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年轻男子这才颤抖着手，接过了那方丝帕。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冰凉与微温一触即分，却让他如同被烙铁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心跳如擂鼓。

他紧紧攥着那方丝帕，却舍不得用来擦脸擦手，只觉那柔软的布料熨帖着掌心，带来一阵阵陌生的、令人眩晕的热度。

“新科进士？”落明珠随口问道。

“是、是！下官是今科探花，姓柳，名文轩，现、现供职翰林院。”他几乎是抢着回答，想要在她面前留下更多印象。

“原来是柳探花。”落明珠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天色不早，雨又大了，早些回去吧。”

说罢，她不再停留，撑着伞，继续沿着宫道缓缓前行。天青色的裙摆拂过湿漉漉的地面，漾开细微涟漪。

柳文轩怔怔地站在原地，痴痴地望着那抹渐行渐远的窈窕背影，直到她拐过宫墙再也看不见。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方洁净的丝帕，一角绣着几片清雅的竹叶，仿佛还残留着主人的温度和气息。

十七岁少年的心，如同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夏雨彻底浇透，又瞬间被某种炽热的情感充盈鼓胀。那惊鸿一瞥的容颜，那清冷平和的声线，那不经意流露的些许关怀……在他单纯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甚至不知道她是谁。只知道，那是他生平所见，最高不可攀、也最令人心折的神女。

而就在不远处，西苑宫墙之上一座用于观景的角楼檐下，一道清瘦的身影不知已立了多久。

宋知楷负手而立，深青道袍在湿润的风中微微飘动。他目光平静，将方才宫道尽头那短暂的一幕，从头至尾，尽收眼底。

他看着那年轻探花郎是如何的惊慌失措、面红耳赤。

看着她是如何停下脚步，递出丝帕。

看着那少年接过丝帕时，眼中迸发出的、几乎能照亮这灰蒙雨幕的灼热光彩。

看着她淡然离去，留下那少年痴立原地，魂不守舍。

雨丝斜织，模糊了远处的景致，却仿佛让他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看得更加清晰。

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如同冷硬的玉石雕琢而成。只是那负在身后的手，无意识地，微微捻动了一下指尖。

一阵风过，吹起他宽大的袍袖，猎猎作响。

他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转身，沿着角楼另一侧的阶梯，悄无声息地离去，如同融入这场无边细雨的一片墨色。

仿佛刚才所见，不过是一幅与己无关的、稍纵即逝的尘世画卷。

只有檐下滴落的雨水，一声声，敲在空寂的石阶上，清晰又冷清。

而那把素面油纸伞下的天青色身影，已然走远，对这场发生于角落的无声观测，浑然未觉。

棋局之上，落子无声。观棋者，亦悄然进入了更深的迷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