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雨中的偶遇,于落明珠而言,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那方丝帕,她转眼便忘了。宫中年轻官员众多,一个俊秀些的探花郎,还不足以在她心中留下太多痕迹。她的心思,依旧更多地系在观星台那片幽深的竹林,系在那个难以捉摸的国师身上。
然而,于年轻的柳文轩而言,那场雨,那方丝帕,那个惊鸿一瞥的身影,却如同在他心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旁敲侧击,终于隐约打听到,那日雨中所遇的贵人,极有可能便是如今宫中风头最盛、却也最深居简出的宸娘娘——皇太女的生母。
这个答案,既让他震惊,又让他感到一种绝望的、却又更加炽热的悸动。原来是那位娘娘!那个容颜半毁、却依旧能令陛下倾心,并在最后那场惊天变故中屹立不倒,甚至将自己女儿推上储君之位的传奇女子!她的容貌并非传闻中那般可怖,反而……那般清丽出尘,气度非凡。
知晓了她的身份,那短暂的相遇非但未曾褪色,反而在他心中被反复回味、美化,镀上了一层更加神圣不可侵犯的光晕。他将她递过丝帕的那一瞬,视作了此生最大的恩赐与眷顾。少年情窦初开的心,就这样一头栽了进去,带着所有不管不顾的狂热与虔诚。
他开始想方设法地“偶遇”。
他打听到宸娘娘偶尔会去御花园靠近太液池的澄瑞亭散步,他便常常抱着一卷书,假意在那附近诵读;听闻娘娘关心皇太女的学业,他便更加勤勉于翰林院的编修工作,希冀能有机会参与经筵日讲,哪怕只是远远见上一面。
他甚至鼓起滔天勇气,将雨中所见所感,化入诗词之中。那些诗句写得隐晦又大胆,充满了求之不得的怅惘与倾慕,将那位雨中的神女比作洛神,比作姑射仙子,字字缱绻,句句痴情。他不敢署名,只悄悄将诗稿夹在送入宫中存档的普通文书之中,希冀着渺茫的机会,能被她偶尔看到。
这些小心翼翼的、带着笨拙热情的举动,如何能瞒过落明珠日益敏锐的耳目?
起初,她只觉得好笑。一个半大孩子,竟将一时的心动当了真。她并未放在心上,甚至懒得去理会。直到某日,孙嬷嬷神色古怪地呈上一页被水渍晕开些许墨迹的诗稿,说是从翰林院送来的普通文书中无意发现,用词……颇为大胆。
落明珠接过,扫了几眼。诗句确实写得极好,文采斐然,情感炽热,将那日雨中的情景描绘得如同仙境邂逅。
“柳探花的手笔?”她淡淡问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孙嬷嬷低头:“底下人是这么猜测的,诗稿夹带的文书,正好是柳探花近日整理归档的。”
落明珠将诗稿置于案上,指尖轻轻点着那被晕开的“雨打芭蕉叶带愁”的“愁”字。她想起那日雨中,少年惊慌羞赧、却又亮得惊人的眼眸。
倒是……有几分意思。
她并未发作,也未有任何表示。依旧如同不知,任凭那少年在远处,进行着他徒劳而又热烈的仰望。
她甚至在某次去往澄瑞亭的路上,远远看见了那个躲在假山后、伸长了脖子张望的青色身影。她脚步未停,仿佛毫无察觉,只是在经过他藏身之处附近时,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弯了一下。
这点微不足道的、来自年轻男子的倾慕,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甚至未能让她心湖起多少波澜,却奇异地冲淡了些许因宋知楷若即若离而产生的微妙挫败感。
看,并非所有人,都如他那般冷硬如铁。
这日,楚琦怡下学归来,小脸上却带着些许闷闷不乐。落明珠将她揽入怀中,轻声询问。
“母亲,”楚琦怡嘟着嘴,“今日骑射课,华岚璇又赢了我!他的箭术好像又精进了许多,我都追不上!”
落明珠失笑,轻轻刮了下女儿的鼻子:“岚璇比你年长,又自小习武,你追不上也是常理。何必怄气?”
“可是他说……他说我以后是要做皇帝的,文武都要厉害才行,不能偷懒。”楚琦怡小声抱怨,眼底却并没有真正的生气,反而藏着一丝被严格要求后的依赖与信赖。
落明珠心中微微一动。华岚璇那孩子,是将那日的誓言,实实在在地刻进了骨子里。他对怡儿,是真正用了心的。
“他说得对。”落明珠柔声道,“正因你身负重任,才更要刻苦。岚璇如此督促你,是为你好。”
楚琦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又道:“母亲,那……如果我一直比不上他,他以后还会愿意做我的君后吗?”
孩童稚语,却问得直白。
落明珠微微一怔,看着女儿纯净又带着些许担忧的眼眸,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就在这时,殿外宫女通报:“娘娘,国师派人送来一册手抄的《步天歌注解》,说是供太女殿下启蒙观星之用。”
落明珠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接过那本装帧古朴的册子,翻开,里面是宋知楷亲笔所书的清峻字迹,详尽注解着星官轨跡,旁边还绘有精致的星图。
在册子的最后一页,空白处,却多了一行未曾预料的小字:
“星轨有常,非外力可移。妄动者,易坠。”
落明珠的指尖瞬间冰凉。
这话,看似仍在说星象,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她方才因那点微不足道的桃色涟漪而产生的些许轻松心态。
他知道了。他知道柳文轩的存在,知道那些诗稿,甚至可能……知道她那一丝隐秘的、借此平衡心态的念头。
他在警告她。用他最擅长的方式。
“妄动者,易坠。”
落明珠缓缓合上册子,脸上那点因女儿和华岚璇而起的柔和笑意消失殆尽,重新覆上了一层冰冷的沉静。
她将册子递给乳母:“收好,日后给太女讲解。”
然后,她低头对楚琦怡道:“怡儿放心。只要你足够强大,该是你的,谁也拿不走。若有人因你一时强弱而背弃誓言,那也不值得你留恋。”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硬。
不知是在教导女儿,还是在告诫自己。
殿外,夕阳正好,将缀霞轩的窗棂染成一片暖金色。
殿内,落明珠的心,却仿佛又沉回了那口幽深冰冷的井中。
棋局,从未停止。而她,似乎永远也逃不开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