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中秋宫宴，皇家年年例行的盛事。虽陛下清修未归，但由内阁首辅主持，皇太女楚琦怡出席，场面依旧盛大隆重。琉璃盏映照着璀璨灯烛，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觥筹交错间，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落明珠坐在楚琦怡下首稍侧的位置，一身绛紫色宫装，沉稳庄重，发髻高绾，簪着九尾凤钗——这是皇太女生母方能享有的规制。她脸上薄施脂粉，那道淡痕被巧妙遮掩，容光慑人，却又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疏离感。她并不多言，只偶尔为女儿布菜，低声提点一二，目光平静地扫过席间众人。

宋知楷作为国师，席位被安排在勋贵宗亲一列，较为靠前，却依旧游离于热闹之外。他独自静坐，面前杯盏未动，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偶尔有人上前敬酒搭话，他也只是淡淡回应几句，便无人再敢打扰。

宴至中途，气氛愈加热络。醇亲王似乎多饮了几杯，面色泛红，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起身，朝着宋知楷的方向走去。经过那场被陛下严厉申饬的风波，他沉寂了一段时间，此刻借着酒意，那股不甘与怨愤又冒了出来。

“国师大人！”醇亲王声音洪亮，带着几分刻意的热络，却也掩不住底下的挑衅，“今日佳节，国师怎得独坐？来来来，本王敬你一杯！都说国师能窥测天机，不知可否为我大楚卜上一卦，看看这……女主当国的气象，究竟能延续几时啊？哈哈哈！”

这话一出，原本热闹的宴席瞬间安静了大半！丝竹声也尴尬地停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目光在醇亲王、国师以及上首的皇太女和宸娘娘之间逡巡，气氛一下子变得紧绷起来。

这已近乎是当面诅咒和质疑国本了！

宋知楷抬眸，淡淡看了醇亲王一眼，眼神无波无澜，并未去端酒杯，只道：“天机莫测，非酒宴戏言可问。王爷醉了。”

醇亲王被他这冷淡的态度一激，酒劲上头，更是不依不饶：“醉了？本王清醒得很！国师莫非是算不出来？还是……算出来了，却不敢说？嗯？”他逼近一步，声音压低却更显咄咄逼人，“都说国师深得陛下信任，常伴驾前，陛下如今久不归朝，国师难道就没什么想说的？还是说，国师与这宫中……另有什么默契不成？”

这话几乎是在明指宋知楷与落明珠母女有所勾结，其心可诛了！

不少大臣的脸色都变了。首辅蹙眉，正要开口呵斥。

落明珠端坐其上，面色沉静，握着酒杯的指尖却微微收紧。她知道，此刻自己不宜直接出面与一位亲王冲突，但更不能任由醇亲王如此放肆地攀咬宋知楷，质疑怡儿的地位！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落明珠却忽然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打破了僵持的气氛。

众人目光瞬间聚焦到她身上。

只见落明珠优雅地放下酒杯，目光并未看醇亲王，反而转向身旁的楚琦怡，声音温和却足以让全场听见：“怡儿，可还记得《礼记·曲礼》中言，‘长者赐，不敢辞’？那若是长者失仪，又当如何？”

楚琦怡虽年幼，却极是聪慧，立刻挺直了小腰板，清晰答道：“回母亲，《曲礼》亦云，‘侍饮于长者，酒进则起，拜受于尊所’，长者斟酒需起身拜受，是为尊礼。若长者失仪，则需婉劝，保全长者颜面，亦不失己身分寸。”

稚嫩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条理分明。

落明珠满意地点点头，这才缓缓将目光投向面色变幻不定的醇亲王，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王爷听见了？孩童尚且知礼。陛下清修，乃为国祈福，心系社稷。王爷身为宗亲重臣，不以身作则，反在宫宴之上，借酒追问天机，非议圣意，甚至妄测国师清誉……这，恐怕非长者之道，更非臣子之道吧？”

她句句不提维护，却句句在理，借童言经典，将醇亲王的行为钉死在了“失仪无礼”和“非议圣意”的柱子上，轻而易举地将宋知楷从这场针对他的风波中摘了出来，反而凸显了醇亲王的无理取闹。

醇亲王被她一番软中带硬的话堵得面色紫胀，指着她“你”了半天，却一时找不到话反驳。

落明珠却不再看他，转而举杯，面向众人，声音清越：“今日佳节，莫让些许插曲扰了兴致。陛下虽未亲临，然心与诸位同在此。吾等更应齐心，共佑社稷安康。这杯酒，本宫代太女，敬诸位臣工。”

她一饮而尽，姿态从容大气。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举杯应和：“敬太女殿下，敬宸娘娘！”气氛瞬间缓和，丝竹声重新响起，仿佛刚才的冲突从未发生。

醇亲王孤立在原地，脸色青白交加，最终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悻悻然地甩袖回到自己的座位，再不敢多发一言。

而自始至终，落明珠都没有看宋知楷一眼。

但她能感觉到，一道深沉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她的身上。

宴会继续，直至尾声。

落明珠略感疲惫，趁无人注意，悄然离席，走到殿外廊下透口气。夜风微凉，吹散了殿内的燥热与酒气。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她未回头，已知是谁。

宋知楷走到她身侧，与她并肩而立，望着廊外庭院中皎洁的明月。两人一时无话。

许久，他才低声开口，声音比这夜风更沉：“多谢。”

落明珠微微一笑，依旧看着前方：“国师何出此言？本宫只是维护宫宴礼数，维护陛下清誉，维护太女威严罢了。”她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宋知楷侧过头，月光下，他的目光深邃得惊人，不再是平日的古井无波，而是翻涌着某种复杂难辨的情绪。他看着她被月光勾勒出的清丽侧脸，看着她从容淡定的姿态，看着她轻易化解危机的手腕。

他忽然向前逼近了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近得落明珠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冷冽的檀香气息，能感受到他投下的阴影将自己笼罩。

落明珠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强自镇定地站在原地，抬眸与他对视。

宋知楷的目光紧紧锁住她，那眼神里，有审视，有探究，有方才被她维护时一闪而过的诧异，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几乎称得上是灼热的侵略性。

“娘娘今日，”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微哑，“为何要帮我？”

落明珠红唇微启，正想再用那套官话搪塞。

他却仿佛看穿她的心思，又逼近了半分，几乎要贴上她。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停留一瞬，又猛地抬起，看进她的眼睛里，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不必否认。”

“我记下了。”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却重若千钧。仿佛在宣告某种所有权的确立。

说完，他不再停留，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拂袖而去，留下落明珠独自一人站在原地，心口怦怦直跳，被那最后一眼中毫不掩饰的占有欲，搅乱了全部心神。

夜风依旧清凉，她却觉得脸颊有些发烫。

这盘棋，似乎……终于开始变得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