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时光荏苒，楚琦怡已满十二岁，褪去了不少孩童的稚气，身量抽条，渐有了少女的亭亭之姿。她依旧每日与华岚璇一同读书习武，形影不离。华岚璇年届十六，已是挺拔俊朗的少年郎，武艺精进，学识出众，待楚琦怡更是细致入微，呵护备至。宫中上下早已默认，这位华小将军，便是未来铁板钉钉的君后人选。

然而，少女的心思，却并非总能按照旁人预设的轨迹行走。

今岁初春，内阁为首辅大人贺寿，特请了几位致仕的老翰林入宫，为皇太女讲一段时间的经史子集，以博采众长。其中一位姓徐的老翰林，虽年过花甲，却精神矍铄，讲课深入浅出，风趣幽默，很得楚琦怡喜欢。更妙的是，徐老翰林此次入宫，竟带了他年仅十四岁的孙儿徐子谦一同前来，说是让孙儿旁听，增长见识。

徐子谦与华岚璇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他身形略显单薄，面容清秀，性格腼腆温和，却于诗词书画上极有天赋，一手行楷写得飘逸出尘，谈吐间自带一股书卷清气。他初次见到楚琦怡，便红了脸，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声音清润如玉。

楚琦怡自幼身边围绕的多是华岚璇这般英武锐气的少年，或是宫中严谨刻板的师傅，何曾见过徐子谦这般温柔羞涩、满腹才情的同龄人？几堂课下来，她便被徐子谦口中描绘的江南烟雨、诗词意境所吸引，课后常常拉着他探讨诗文，看他现场挥毫泼墨。

这日午后，暖风和煦。课程结束，楚琦怡却意犹未尽，拿着徐子谦刚作的一幅《春山烟雨图》，赞不绝口：“子谦哥哥的画真好！这墨色浓淡，山峦起伏，仿佛真的能看到烟雨蒙蒙似的！比华岚璇画的那歪歪扭扭的竹子好看多了！”

她说得无心，只是孩子气的比较。却未注意到，窗外庭院里，刚结束骑射课业、一身汗湿赶来接她的华岚璇，正巧将这句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华岚璇的脚步猛地顿住。他看着殿内，楚琦怡正凑在徐子谦身边，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那幅画，而徐子谦则微微红着脸，低声讲解着什么，两人姿态亲近。

一股陌生的、酸涩的情绪猛地冲上华岚璇的心头，堵得他喉咙发紧。他握紧了手中的马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楚琦怡一转头，看见了他，立刻笑着招手：“岚璇哥哥！你快来看，子谦哥哥画的画多好看！”

华岚璇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不适，迈步走进殿内。他看也没看那画，只对楚琦怡道：“殿下，该回去练习今日新学的剑招了。”他的声音比平日低沉沙哑了些许。

楚琦怡正兴致勃勃，闻言小嘴一撇：“啊？现在就去啊？我还没和子谦哥哥说完这幅画呢……”

“剑术贵在持之以恒，不可有一日懈怠。”华岚璇语气强硬了几分，目光锐利地扫过一旁有些无措的徐子谦，“徐公子想必也要回去温书了。”

徐子谦被他目光一扫，顿时有些紧张，连忙拱手：“是，是，殿下，华公子说得是，小生先行告退。”说罢，几乎是落荒而逃。

楚琦怡看着徐子谦匆忙离去的背影，又看看面色紧绷的华岚璇，有些不高兴了：“岚璇哥哥，你干嘛那么凶？子谦哥哥又不是外人。”

“他不是外人，谁是外人？”华岚璇脱口而出，语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冲味，“殿下与他才认识几日？便知他不是外人了？”

楚琦怡被他这罕见的顶撞弄得一愣，随即也恼了：“你！华岚璇，你莫名其妙！我看子谦哥哥画画好，学问好，性子也好，比你这整天只知道练武、动不动就管着我的人强多了！”

这话如同刀子，狠狠扎在华岚璇心上。他脸色瞬间白了白，眼底闪过一丝受伤，却很快被更深的倔强和怒意覆盖。他猛地逼近一步，少年高大的身影带来极大的压迫感：“是，臣粗鄙，只知练武，不懂风花雪月，不会画画作诗，惹殿下厌烦了！但臣只知道，保护殿下，督促殿下，是臣的职责！至于那位‘好性子’的徐公子，他除了会哄殿下开心，还能做什么？”

“你……你不可理喻！”楚琦怡气得眼圈发红，用力推开他，“我不要你管！我今天就不练剑了！我要去找子谦哥哥赏画！”

说完，她提着裙摆，扭头就往外跑。

“殿下！”华岚璇急唤一声，想要去拉她，却只抓到一片空气。他看着楚琦怡跑远的背影，胸口剧烈起伏着，一种混合着愤怒、委屈、还有强烈恐慌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淹没。

她竟然为了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书呆子，这样说他？还要抛下他去找别人？

一直以来的笃定和安全感，在这一刻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他僵立在原地，半晌，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廊柱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手背瞬间红肿起来，他却浑然不觉疼痛。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些许了然的笑声自不远处响起。

华岚璇猛地回头，却见落明珠不知何时站在廊柱另一侧，正静静地看着他。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似乎能看透他所有的心思。

华岚璇顿时窘迫起来，连忙收敛情绪，垂首行礼：“宸娘娘。”

落明珠缓步走近，目光掠过他红肿的手背，淡淡道：“少年意气，用错了地方。”

华岚璇抿紧嘴唇，不语。

“怡儿年纪渐长，接触的人事会越来越多。不可能永远只围着你一人转。”落明珠的声音平静无波，“你是要做她手中的剑，胯下的马，身前的盾。剑不需要有自己的喜怒，马不需要质疑方向，盾更不需要嫉妒其他靠近主人的东西。”

她的话冰冷而残酷，却一针见血。

华岚璇浑身一震，抬起头，眼中满是挣扎：“可是娘娘，臣……”

“记住你的誓言，华岚璇。”落明珠打断他，目光深邃，“你要的是她的天下，还是她一时片刻的注意力？”

说完，她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华岚璇独自站在原地，良久，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

他看着楚琦怡消失的方向，眼神中的酸涩与愤怒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也更加坚定的光芒。

是啊，他在慌什么？怕什么？

他是华岚璇，是陛下亲选、自幼立誓要守护她一生的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过是她漫长人生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

他的路，还很长。而最终能站在她身边的，只能是他。

少年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所有外露的情绪尽数收敛，又变回了那个沉稳锐利的华小将军。

只是那心底深处，终究是埋下了一粒微酸的种子。

而这一切，都被远处高阁之上，凭栏远眺的宋知楷，尽收眼底。他唇角微扬，勾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

棋局之上，又添新变。

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