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楚琦怡与华岚璇那场小小的龃龉，如同湖心投下的一粒小石子，涟漪漾开几日，便渐渐平复。华岚璇变得更加沉默，却也更加沉稳，他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压进了更刻苦的练武与读书之中，待楚琦怡依旧周到体贴，却少了几分少年人特有的外露的亲昵。

楚琦怡孩子心性，过了那股劲儿，见岚璇哥哥不再“凶巴巴”，又恢复了对他的依赖。至于徐子谦，虽仍觉得他温和有趣，但徐老翰林的讲学期满，他已随祖父出宫，那点朦胧的好感，也就随之淡去了。

宫中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秩序。只是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因陛下久不归朝而滋生的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落明珠近日察觉，送往缀霞轩的份例用物，虽依旧精致，却偶尔会出现些许不易察觉的疏漏——或是新贡的锦缎颜色老气了些，或是时鲜瓜果不如以往新鲜。内务府那边回话永远是恭谨的，一口一个“奴才疏忽”，却屡教不改。

孙嬷嬷气得咬牙切齿，暗骂那些捧高踩低的奴才。落明珠却只是淡淡一笑，阻止了孙嬷嬷想去理论的心思。

“由他们去。”她对着铜镜，将一支赤金点翠凤簪稳稳插入发髻，“这点子小事，也值得动气？不过是有人想试探本宫的底线，看看没了陛下的名头震慑，本宫这宸娘娘，究竟还剩下几分斤两。”

她看得明白，这绝非简单的奴才怠慢，背后定然有人指使。醇亲王经过上次敲打，暂时蛰伏，但宗室中对他抱有同情或同样对“皇太女”心存疑虑者，大有人在。朝堂上，那些原本就对女主临朝颇有微词的大臣，见陛下归期遥遥，心思也难免活络起来。

这日，内阁送来一批需要皇太女用印的普通奏章，供楚琦怡学习政务。落明珠照例先细细翻阅一遍，目光在其中一份关于江南漕运的奏报上停顿下来。

奏章本身并无问题，条陈清晰，请示的事项也属常规。但落明珠却注意到，奏章末尾附列的几位联署官员中，有一个名字——粮道督办李文远。此人官职不高，却是个关键职位。落明珠依稀记得，前些日子看到过另一份密报，提及此人似乎与醇亲王的一位姻亲过往甚密。

两份信息单独看来都无异常，但在此刻同时出现，却让落明珠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江南漕运，关系京城粮草命脉……

她不动声色地将这份奏章单独抽出，放在一旁，将其余的交给女官送去给楚琦怡。

入夜，烛火摇曳。

落明珠铺开宣纸，提笔蘸墨，却久久未落笔。她在斟酌。此事可大可小，或许只是她多心。但若真是有人想借漕运之事做文章，其心可诛。

她需要印证。需要一个足够可靠、且能接触到更核心信息渠道的人。

宋知楷的身影浮现在脑海。

自宫宴那日后，他们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他依旧深不可测，却不再全然拒绝她的靠近。或许……可以借此再试探一下他的态度和底线。

她沉吟片刻，最终落笔。并未直接提及漕运或李文远，只以探讨政务为名，写了几句对漕运事务的见解，其中隐约流露出些许疑虑，询问“此类关乎国本之事，当以何标准择选经办之人，方可保万无一失”。

墨迹吹干，她将信笺封好，唤来绝对心腹，吩咐连夜送往观星台。

这一次，她没有等待太久。

翌日清晨，天色尚未大亮，一只通体乌黑的训鸽便扑棱着翅膀，落在了缀霞轩的窗棂上，脚上系着一枚细小的竹管。

落明珠取下竹管，倒出里面的纸条。

展开，上面只有寥寥数字，是宋知楷那熟悉的清峻笔迹：

“李，可用，然其副手赵诚，乃醇亲王乳母之子。漕船三日后抵通州，押运官刘劲，系首辅门生。”

落明珠的心猛地一跳！

宋知楷不仅看透了她的疑虑，更给出了远超她预期的答案！他不仅点明了李文远背后真正需要警惕的人，那个不起眼的副手赵诚，甚至给出了漕运的具体时间、关键人物以及其背后的关系！

这份情报之精准、之及时，简直可怕！这意味着，他对朝堂上下、甚至地方事务的掌控，远非一个寻常国师所能及。陛下留给他的，究竟是怎样一张情报网？

而他，竟如此轻易地将这份情报分享给了她。

落明珠握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条，却觉得重逾千斤。心中涌起的，不仅是获得关键信息的庆幸，更有一种深切的寒意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这是在向她展示他的力量？还是在向她递出橄榄枝？

无论如何，这份“礼物”，她收下了。

她立刻行动。并未直接插手漕运人事，而是通过另一条隐秘的渠道，将“需格外留意副手赵诚，确保漕粮安全”的消息，递给了首辅大人。首辅老谋深算，自然明白其中利害，必然会不动声色地安排绝对可靠之人加强监管，既解决了潜在危机，又全了首辅的颜面，未曾打草惊蛇。

三日后，漕粮安然抵京，无一疏漏。

一场可能的风波，消弭于无形。

落明珠站在窗边，看着庭院中盛放的牡丹，神色平静。

经此一事，她更加确信，宋知楷是她目前必须、也只能紧紧抓住的盟友。即便他危险，即便他心思难测。

当晚，她又让心腹送了一小坛亲手酿的梅子酒去观星台，附笺上只二字：

“多谢。”

这一次，观星台没有回礼。

但隔日，落明珠在御花园“偶遇”前来为陛下祈福事宜做准备工作的宋知楷时，他经过她身边，脚步未停，只有极低的声音随风传入她耳中：

“娘娘的手段，越发纯熟了。”

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

落明珠唇角微扬，目不斜视，同样低声回道：“不及国师万一。”

两人错身而过，仿佛只是寻常遇见。

但空气中，却仿佛有无形的丝线缠绕，将两人拉得更近，也绑得更紧。

暗涌依旧在继续，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而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暗处，似乎也一直在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