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慈云庵的钟声年复一年,清冷依旧。楚稷始终未曾归朝,他仿佛真的已斩断尘缘,成了那青灯古佛旁的一道剪影。朝政由内阁把持,在落明珠的暗中平衡与宋知楷莫测高深的影响下,竟也维持着一种奇异的平稳。
然而,帝王长期空悬,终究非长久之计。就在楚琦怡年满十八岁生辰过后不久,京西别院终于传来消息——陛下病重。
消息隐秘,却瞬间在高层掀起波澜。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着那个注定到来的时刻。
深秋,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潮席卷京城。枯叶尽落,万物萧瑟。
楚稷驾崩的噩耗,在一个阴冷的清晨,送达紫禁城。
没有想象中的举国悲恸,更多的是一种悬置已久的靴子终于落地的沉寂。那位曾经英挺骄傲、后又心灰意冷的帝王,最终在清冷孤寂中,走完了他充满矛盾与悲剧的一生。
国丧依制举行。繁复的礼仪,素白的缟素,掩盖不住权力交接时刻的暗潮汹涌。
奉先殿内,香烟缭绕。内阁首辅、宗室亲王、六部重臣齐聚于此,神情肃穆。殿中央,一袭沉重孝服的楚琦怡跪在灵前,背影单薄却挺直。落明珠站在她身后稍侧的位置,同样一身素缟,面容被垂下的轻纱遮掩,看不清神情,只余一份沉静如水的威仪。
首辅大人手捧明黄诏书,苍老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宣读先帝遗诏,命皇太女楚琦怡克承大统,继皇帝位。
“臣等,恭请陛下升座——”百官跪伏,山呼之声震彻殿宇。
楚琦怡缓缓站起身。十八岁的少女,面容犹带稚嫩,眼神却已浸染了深宫的复杂与隐忍。她转过身,目光扫过脚下黑压压的臣工,扫过身旁垂眸的母亲,扫过站在武官队列最前方、身姿如松、目光灼灼凝视着她的华岚璇。
她深吸一口气,一步步走向那至高无上的九龙金漆宝座。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踏过了无数鲜血与算计。
当她终于转身,在那冰冷的、宽大的龙椅上坐下时,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一瞬。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再起,这一次,是对着她,大楚朝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位女帝。
登基大典后的第一次常朝,处理完先帝丧仪及一系列新皇登基的常规政务后,楚琦怡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华岚璇出列,奏报京畿防务调整事宜,条理清晰,言辞恭谨,目光却始终未离开御座之上的少女帝王。
楚琦怡听着,目光却有些飘忽。她看着殿下恭敬垂首的臣子,看着华岚璇那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的脸庞,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一种想要打破某种既定轨道的冲动。
她打断了华岚璇的奏报,声音清越,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华将军所奏,朕已知晓。此事容后再议。”
她顿了顿,在一片寂静中,提高了声音,目光扫向文官队列中一位身着青色官袍、气质温润的年轻官员——那是新科状元,以文采风流、容貌俊雅闻名京城的苏文瑾。
“朕登基伊始,百废待兴,深感身边需得多有才德之士辅佐。”楚琦怡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朕观翰林院修撰苏文瑾,才思敏捷,品行端方,常能予朕启迪。且苏卿温文尔雅,体贴入微……”
她的话未说完,但殿中所有大臣的脸色都变了!尤其是那些老成持重的,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年轻女帝这未尽之语背后的含义!她这分明是……想在立后之事上另有人选!?
华岚璇猛地抬起头,看向御座之上的楚琦怡。他的脸上血色尽褪,眼神如同瞬间凝结的寒冰,又似有黑色的火焰在深处疯狂燃烧。他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极其危险,仿佛一头即将暴起噬人的凶兽。站在他附近的几位武将甚至下意识地微微后退了半步。
落明珠站在御座旁垂下的珠帘之后,闻言亦是瞳孔微缩,但她迅速垂下眼睫,掩去所有情绪,仿佛泥雕木塑。
首辅大人脸色剧变,急忙出列,声音都有些发颤:“陛下!立后之事关乎国本,需慎重……”
“首辅大人!”华岚璇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打断了首辅的话。他上前一步,目光如利剑般直射御座,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力,“陛下!臣,华岚璇,自幼奉先帝之命,侍奉陛下左右,立誓护佑陛下,此生不渝。先帝在时,亦多次默许臣与陛下之事。臣以为,君后之位,关乎社稷稳定,非儿戏可言!苏修撰虽有才学,然于国于军无尺寸之功,于陛下更无多年情谊,何以堪配中宫之位?”
他这番话,已是极其强硬直白的逼宫!几乎是在指着鼻子告诉楚琦怡,除了他,她想都别想别人!
楚琦怡被他当庭顶撞,又羞又气,脸色涨红:“华岚璇!你放肆!立后乃朕之家事,亦是国事,朕自有考量!”
“家事?国事?”华岚璇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嘲讽与疯狂,“陛下莫非忘了,臣不仅是您的臣子,更是您未来的君后!此事,早已不是陛下一个人能决定的‘家事’!它关系到华家满门的忠诚,关系到京畿十万将士的军心!陛下若要一意孤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噤若寒蝉的百官,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砸在金砖之上:“臣,只好请陛下,问问这满朝文武,问问这天下江山,答不答应!”
威胁!赤裸裸的兵权威胁!
殿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所有大臣都屏住了呼吸,冷汗涔涔。谁也没想到,新帝登基第一次常朝,竟会爆发如此惊天动地的冲突!华岚璇的疯狂与强势,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楚琦怡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华岚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皇权并非无所不能,尤其是在面对绝对的力量和毫不掩饰的疯狂时。
就在这时,珠帘之后,传来一个平静无波,却瞬间掌控了全场气氛的声音。
“朝堂之上,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落明珠缓缓步出珠帘,目光淡淡扫过华岚璇,最后落在楚琦怡身上:“陛下年轻,思虑不周,立后之事确需从长计议。华将军劳苦功高,忠心可鉴,亦不必急于一时。”
她三言两语,将一场即将爆发的风暴轻描淡写地按了下去,既全了皇帝的颜面,也未彻底驳回华岚璇,却将立后之事无限期推迟。
华岚璇死死盯着落明珠,眼神变幻数次,最终,缓缓收敛了那骇人的戾气,躬身道:“太后娘娘教训的是。是臣……失态了。”
他退回了队列,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却如同最深的寒潭,牢牢锁定了御座上脸色苍白的少女帝王。
楚琦怡看着母亲,看着台下臣服却暗流汹涌的朝堂,看着华岚璇那冰冷执拗的眼神,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戴上这顶皇冠的重量与冰冷。
她的意愿,在真正的权力与现实面前,似乎渺小得可笑。
朝会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结束。
楚琦怡逃也似的回到后宫,华岚璇那句“问问京畿十万将士答不答应”,如同魔咒,在她耳边反复回响。
而她不知道的是,退朝之后,华岚璇并未出宫,而是径直去了太后宫中。
紧闭的殿门内,华岚璇对着落明珠,缓缓跪下。
“太后娘娘,”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眼底却翻涌着毁灭一切的暗潮,“臣今日失仪,甘受任何责罚。”
“但是,”他抬起头,目光如淬毒的匕首,“请娘娘明示,陛下身边,究竟还需不需要臣这把……或许会伤主的刀?”
落明珠垂眸看着他,良久,缓缓道:“刀自然需要。只是握刀的手,需得更稳才行。”
“岚璇,”她唤了他的名字,语气莫测,“你想要的是什么?是一个听话的傀儡,还是一个……真正能与你并肩的帝王?”
华岚璇浑身一震,瞳孔骤然收缩。
落明珠不再多言,端起了茶盏。
送客之意,不言而喻。
华岚璇缓缓站起身,行礼告退。转身之时,他眼底的疯狂已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可怕的冷静所取代。
是啊,他想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只会躲在他羽翼下的金丝雀。
他要的,是能与他共享这万里江山的凤凰。
如果她现在还不懂,那他就……教到她懂为止。
即使用最极端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