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十年又匆匆而过。
小皇子楚琰已长成聪颖伶俐的少年,在严父慈母(至少表面如此)的教导下,已是颇具储君风范。女帝楚琦怡的帝位日益稳固,在华岚璇这座强大靠山的铁血支撑与太后的暗中筹谋下,朝政平稳,四海升平。只是她凤体终究因当年中毒受损,时常微恙,需静心调养,多数政务渐由华岚璇与内阁协同处理。华岚璇虽无帝王之名,却已手握帝王之实,他对楚琦怡的掌控无微不至,偏执依旧,却也多了几分历经岁月沉淀后的、近乎家人般的习惯性守护。两人之间,爱恨纠缠,早已说不清道不明,唯余一种深刻入骨的羁绊。
落明珠早已还政于女帝,深居慈宁宫,看似颐养天年,实则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从未离开过这帝国的运转。她与宋知楷的关系,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沉淀为一种超越凡俗的默契。他依旧住在观星台,却不再是国师,更像一位客居宫中的方外之士。他们不再谈论朝政,更多是品茗、弈棋、观星,偶尔谈及佛法道经,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那层未曾彻底捅破的窗户纸,反倒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风景。
这一日,初雪再次降临紫禁城。细碎的雪沫,如同二十八年前那个改变一切的夜晚,无声覆盖着重重宫阙。
落明珠屏退宫人,独自一人,踏雪而行,再次来到了观星台下。她鬓角已染微霜,容颜却依旧清丽,岁月赋予了她更深的从容与平静。那道曾经的伤疤,早已淡得看不见,如同被时光彻底抚平。
她沿着熟悉的阶梯,缓缓走上顶层。
宋知楷正站在栏边,望着漫天飞雪。他依旧一身青衣,身形清瘦,侧脸轮廓在雪光映照下,显得愈发淡漠出尘,唯有那双眼睛,历经岁月洗礼,愈发深邃通透,仿佛能洞穿时空。
听到脚步声,他并未回头,只淡淡道:“你来了。”
“嗯,”落明珠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来看看雪。”
两人沉默地望着这银装素裹的天地,一如过去无数个平淡却又珍贵的时刻。
“他前日上了折子,”落明珠忽然轻声开口,说的是华岚璇,“请求册封琰儿为太子,并……希望我以太后之尊,垂帘听政,辅佐琰儿。”
华岚璇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他要为他和楚琦怡的儿子,铺平最后的路。而让落明珠出面,是最稳妥、最能安抚人心的方式。
宋知楷并未惊讶,只道:“你意下如何?”
落明珠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看透一切的释然:“我累了。这紫禁城的雪,看了几十年,也该去看看别处的风景了。”
她转眸看向宋知楷,目光清澈而坚定:“宋知楷,你曾问我要什么。如今,我可以回答你了。”
宋知楷终于转过头,深深地看着她。
“这万里江山,这无上权柄,我曾奋力争夺,也曾牢牢握在手中。”落明珠的声音平静如水,却带着千钧之力,“如今,我看够了,也放下了。我想要的,从来不是困守在这四方城里,做一个至高无上却孤寂无比的符号。”
她向前一步,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瞬间融化。
“我想要的,是自由。”她凝视着他,“是你曾说过的那片‘森林的风声鸟语’。你……可还愿意带我去看?”
宋知楷静默地凝视着她,良久,良久。他那万年冰封般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极其清浅,却真实无比的笑容,如同雪后初霁的阳光。
“贫道云游四海,正缺一个煮茶的人。”他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如同多年前接住那片雪花,“只是山路崎岖,风雪载途,怕是要吃苦。”
落明珠将微凉的手放入他的掌心,感受到那沉稳有力的温暖瞬间包裹而来。
“比起这里的风刀霜剑,外面的风雪,算得了什么。”她莞尔一笑,眼中竟有了几分少女时的灵动。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三日后,一道懿旨震惊朝野。太后落明珠以年事已高、潜心修佛为由,还政于皇帝与太子,自请离宫,前往京西慈云庵旁早已建好的别院清修,非召不回,并恳请方外之士宋知楷先生同行,探讨佛法,以慰残年。
无人敢阻拦,也无人能阻拦。
离宫那日,雪后初晴。马车简陋,并无过多仪仗。楚琦怡携幼子楚琰,与华岚璇一同送至宫门。
楚琦怡看着母亲,眼中含泪,有不舍,亦有如释重负。她终于彻底接过了这沉重的权柄,也彻底走进了华岚璇为她构建的、爱与囚笼并存的未来。她轻声道:“母亲保重。”
华岚璇扶着楚琦怡,目光复杂地看着落明珠,最终深深一揖:“恭送太后娘娘。”这一揖,或许包含了感谢,包含了告别,也包含了对过往所有恩怨的了结。
落明珠目光平和地看过他们,最后落在小楚琰身上,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好好长大。”
她转身,无需宫人搀扶,利落地登上了马车。
宋知楷已坐在车辕之上,手持马鞭,一身寻常布衣,却依旧风姿清绝。他回头,对她微微一笑。
马车缓缓启动,驶出厚重的宫门,将那红墙黄瓦、无尽繁华与算计,彻底留在身后。
马车驶向京西,却并未在慈云庵别院停留,而是继续向西,向着更远的、白雪覆盖的苍山而去。
车内,落明珠掀开车帘,回望那渐行渐远的皇城,最终化为天地间一个模糊的剪影。
她放下车帘,看向前方驾车的、挺拔而自由的背影,唇角缓缓扬起一个真正轻松的笑意。
雪依旧在下,覆盖了来时的车辙,也覆盖了所有的前尘往事。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权欲爱恨,不过镜花水月。唯有放下执念,方得自在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