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如画（六）

“简小子，快下来。”杨端在楼下叫到。一个男孩从楼上窗户伸出半个身子应到：“怎么了师傅。”

“去送个东西给你许伯伯。”杨端道。

“欸，不是答应今天让我休息么，怎么又叫人家跑腿啊！”宋简嘴上嘟哝道，却也老老实实地下了楼来。

“莫非你能忍心叫怀有身孕的师娘去送，还是想要日理万机的我去啊？”杨简见师傅杨端抄起门边的细条儿，忙跳开冲井边浣洗衣衫的女子求助道：“师娘你看师傅又打人了。”杨端蹬了他一眼，又轻声道：“你这小子，是想报复我？”男孩狡黠地笑笑，并不反驳。杨端转了转眼珠道：“你就跑一趟，今晚上给你烧红烧肉。”宋简眼里冒光，杨端心想小孩子果然哄哄就好了，却不想男孩上了多次当后，脑子也精了许多。“那你现在就和师娘说。”杨端见偷鸡不成蚀把米，脸上更是不好看，僵持了几分，还是软下脾气，冲那妇人囔到：“纯儿，待会儿我叫简小子去割点肉，回来给你补补。”那女子应了一声好，杨端才回过头来，将东西递到少年手上。宋简伸手接过，脚下却没有了动作。“又怎么了！”杨端没好气道。

“师傅，你忘了给我钱。”少年伸了个手板心来。杨端啧了一声，心不甘不情愿地掏了钱。“好叻，”男孩得意地抛起手里的钱，又稳当地接住，小心地揣进内衣口袋，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喊道：“师傅，师娘，我这就出门了啊。”

“小简，路上小心。”洗衣服地妇人从凳子上站起，一边将沾满泡沫的两手放在围裙上摩挲一边望着这边道。

“知道了，师娘。”说罢，宋简便哼着曲儿高兴地去跑腿了。

来到东城，宋简才真算开了回眼界，孩童的世界本就五彩斑斓，置身于更加繁华的地方，走在路上就跟踩在棉花上似的。

路上跑得不仅有黄包车，更有载着人的四轮子甲壳虫，先生们西装革履，太太们一袭柔亮的旗袍，或是镶着蕾丝花边的洋装，还有巡逻的警察，游行的学生，总之用四个字概括：热闹非凡，街道两侧的商店橱窗擦得锃亮，里面陈列的货物就像是闪着光一般，格外吸人眼球，宋简一路走走看看，到达许善存家就花费了好几个时辰，来到门口宋简却犹豫了，师傅何时交上了这般有钱的朋友？许府门口矗立着两只威猛的石狮子，朱漆大门好不气派，也难怪宋简会疑心了，但小孩子总是健忘的，现在的宋简又想起和师傅的约定来了，那色泽鲜亮，肥而不腻的红烧肉仿佛就浮现在眼前，宋简此刻只想早点结束，还得早些去菜市，才能买到上好的五花肉。想到这里，宋简便提起胆子往门口台阶上走了，刚走了一半，却被门房止住了：“哪来的小孩，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还不快走！”宋简一抬头，只见一个瘦高个子正欲赶他走，便忙地躲开，为显示下自己地三脚猫功夫还特意攀到石狮顶上，气冲冲道：“你这小子，真没眼力，还不快去通报，就说杨端弟子来了。”那人一听杨端的名字，便将信将疑地朝门口的另一个同伙道：“你去。”

宋简只见那朱漆大门被拉开一条小缝，露出里面一座假山来，那门房侧了侧身子，便溜了进去，门又合上了。宋简只在心里道:哼，有啥了不起的，等我攥了大钱，家里修百十来座假山，一半拿来看，一半拿来爬着玩儿......谁知发财梦还没做完，那门房便连滚带爬地出来了，噗地一声跪倒在石狮跟前，含泪道：“小的有眼无珠，还请公子见谅，请公子进去说话。”

“嗯。”宋简跳下石狮负手跟了上去，显然他对这结果还是挺满意的，表面上虽是一派严肃，心里却笑那被打的门房狗仗人势，最后却被打的下场，实在是大快人心！现在他终于跨过了许府的门槛，除了假山还有许多葱郁的树木和见不出名字的花。

“老爷，人带来了。”那被打的门房道。宋简扶了扶肩上的包袱，试探性地叫了声：“许伯伯？”轮椅上的男子这才缓缓睁开眼睛，又将身前的孩童上下打量了一番才惊喜道：“哟！你就是小简罢，几年不见就长这么大了。快过来，叫我好生看看。”

宋简乖乖的走上前，满脸的骄傲。

“没想到人虽小，倒还是精明，能找对地方。”许善存笑道。宋简被夸得脸红，耳朵里直冒热气。许善存又冲那门房大声喝道：“还杵在那干嘛？这么大高个子，你不嫌缺氧，我还嫌扎眼呐，我看你是想气死我这个费老头子,,,,,,”那门房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反复念叨：小的这就滚！便连忙退下了。

“噗！”许善存笑起时两只本就不大的眼睛上眼皮贴和着下眼皮跟条线似的，宋简见状也是一笑，许善存还以为宋简是被那门房的衰像逗笑了，又补充道：“你也别和他见识，刚刚我已经教训了他一番，替你出了气了。”宋简接受了他的好意，还学着杨端的口吻道：“嗳，无妨，无妨。”说罢，又将肩上的包袱卸了下来递交给了许善存。许善存打开包袱，宋简才知道自己背了一路的竟然是本破棋谱，正欲发作，抬眼却见许善存嘴角噙着笑，温声道：“前些年得了风湿，我又不注意，落下了病根，才变成了如今这副样子，杨知道我素来喜欢专研这些，竟帮我找到了这本谱子，还差你送了来，我真是不知道怎样谢他......”说着说着，泪却掉了下来，宋简第一次见大人哭，一时手足无措起来，却想起小时候师娘哄自己睡觉，便伸长了手替许善存顺了顺背，嘴里小声地念道：“乖，不哭了，不哭了。”

宋简抬眼便看见那边几个人影正朝里走来。一个矮胖墩叫到：“爹，你是不是又欺负小虫了。”许善存抽抽嗒嗒地抬起头来，一看唐笑荣和她弟弟也来了，便不好意思地抬起手来抹了抹眼角的泪痕道：“笑荣来了，这就是雨清吧，哟，还害羞呢!”许善存朝那孩子招手也只叫那孩子从唐笑荣身后探了个头出来，将两只大眼转的滴溜圆，害的宋简看傻了眼。唐笑荣用手推了把道：“阿清，叫许老爷。”还不等那孩子说话，许善存却先板起脸来了，许念真假咳了一声才叫唐笑荣回过神来，低下绯红的脸不语了。念真知她是害羞了，也不好再逼她，便自告奋勇出来打圆场道：“爹，笑荣就是脸子薄了些，并没有别的意思。”

听儿子这样解释，许善存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一些，叹气道：“笑荣，我也不怕你怪我这老头子脾气古怪，你都是要作许家少奶奶的人了，再这般出不得众可是不行的啊,,,,,,”唐笑荣只欠身应到：“知道了，爹。”许善存见笑荣终于开了窍，更是喜上眉梢来了：“哈哈，这样才是我许家的好媳妇嘛！” 许念真将手附上唐笑荣肩头，二人相视一笑。身边那小孩扯了扯唐笑荣的衣襟，唐笑荣弯下来关切地问道：“阿清，怎么了？”那小孩两颊飞红，两条眉毛拧再一起，却始终不说一句话，“身体不舒服吗？”唐笑荣继续追问道，那小孩又摇头，脸色更加苍白了，倒是许善存身边坐着的宋简一语道破：“姐姐，他是尿急了吧！”唐笑荣这才注意到在那里还有个孩子，却也来不及深究，却见唐雨清直点头。

“这孩子看着挺可爱的，怎么撒尿也不敢开腔呀！陈子，陈子,,,,,,”许善存冲门外叫着，心想得快些叫人来，否则把那孩子憋坏了也不好向唐家交代，却不想宋简首先站了出来道：“许伯伯，你也别叫人了，就让我带他去吧！”说罢便拉着唐雨清朝外边跑了。

“你这孩子知道茅房在哪不，跑慢些，别摔了。”许善存朝那两个孩子嚷道。人却早跑到远处了。

宋简牵着唐雨清又是爬假山，又是钻草堆的，却始终没到什么茅房，唐雨清再也憋不住地问道：“你不要逗我玩儿了。”跑在前面地宋简却突然停下了步子，松开了手道：“好了，就是这里了。”

“你骗人，这不是茅房！”说着，唐雨清眼睛里的泪珠就快要掉下来了。宋简见状，也不再解释，伸手便去扒唐雨清裤子。唐雨清感觉下身一凉，尿也就洒了下来。宋简见唐雨清脸色终于回暖了些，才道：“我师傅说，这叫回归自然，花儿吸收了养分才能长高高。”

“可是，不管怎样，你也不能扒人裤子，我娘也说了，只有对自己媳妇才可以这样。”唐雨清一脸认真道。

宋简红脸道：“知，知道了，媳妇。”“你这个人怎么耍无赖，不准你这样叫我！”唐雨清仰着粉脸怒道。

“怎么不行？以后长大了我定是要娶你的，放心，放心啦！”宋简像个小大人般珍重地拍了两下唐雨清的肩膀，这是他许给唐玉清的诺言 。年少不知苦为何物，更何况是一场打破常理，身世的不伦之恋。那时的宋简哪里知道就是这样一句话就牵绊了自己的一生呢？当他正因为自己说了一句不得了的话而小鹿乱撞时，唐玉清已经将他远远落在后面了。

那个奔跑的秀气孩子提着衣襟，步履匆匆，像是身后有什么东西追赶一般，他的身上被阳光涂上和煦温暖的颜色，柔顺的头发在风中跳舞，宋简远远就听到唐玉清在喊：“你是个坏孩子，我不要和你走一起了。”

宋简嘴唇一弯，全然当他是害羞了，他想：他的小清真是可爱！眼瞅着唐玉清的小身子消失在假山草木间，便再按捺不住迈开了步子跟了上去。唐玉清自幼身子便弱，常年在深宅大院里养着，整年也不曾踏出房门几步，即使是不得已出门也乘着顶轿子。唐父老来得子，对雨清更是稀罕得很，四处求医问道，抓来上好的药材给唐玉清保养身子，吃食也由仆人端到跟前，皇天不负有心人，今年唐玉清的身子有些好转，唐父才终于放他和阿姐一起来了许府。而宋简却是从小野大的，这些年跟着杨端也学得些三脚猫功夫，又占着手长脚长这天生的优势，结果也就毫无疑问了，唐玉清两手撑在微弯的膝盖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吐气，宋简却神色如常地伸着手在他背上上下抚摩，为他顺气，嘴里浅笑道：“阿清，你别跑那么快，会吃苦头的。”

“.....不要你管。”唐玉清置气道。

“阿清别生气，下次我给你带荠菜团子，我师母做的团子可好吃了。”宋简骄傲道。

“师娘？”

“嗯，对啦，我师傅还教了我功夫呢！我师傅可厉害了，西城的地痞流氓都得敬他三分......阿清你学过功夫么？想不想我打给你看？”宋简眨眨眼睛问道。眼前的人儿略怔了一怔，随后慢悠悠道：“好，我要你打给我看。”他看得出眼前的的男孩子急着想要表现自己，他虽然想要捉弄下他，可功夫他的确没见过，春节里，家里请来的梨园的戏子表演也永远都是天仙配，梁祝之类的情感剧，唐雨清由母亲抱着，不知在袖子后面打了多少呵欠。

“阿清你看好了，这是螳螂拳，铁头功，啊！还有降龙十八掌......”

唐雨清抱着手臂细细看，他知道这人平衡力极差，动作也不标准，他也不挖苦反而在他表演结束后拍响了手掌，莞尔道：“打得好，打得好。”被夸奖的人也不谦虚，反而将胸脯挺得更高了，回头神气地望着唐雨清道：“清你来摸摸我的肌肉，超级硬的哦！

“才不要勒，这样很奇怪欸。”

“哇，阿清对人家好冷淡啊，人家不依了。”宋简作可怜状。唐雨清却再不理他地往前走了，只有天知，地知，他毅然向前的脸上有两枚深深的凹陷。

“许伯伯，我还可以常来你家玩吗？”

“好呀！你来了。我府上也热闹些。”

“谢谢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