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池今日有几分热闹。
老天君立于主位，右边首位上，东华帝君稳坐如山，神情自得；下来便是天君那一家子、族中位份稍重的几位仙家；而左首位上，四哥、我与伊洛三人依次落座，算上因到太晨宫吃茶而意外碰上的折颜，笼统不过四人。
初时，不过寒暄几句，折颜、四哥与我很是耐心，尝尝琼浆，不时与好奇地到处打量的伊洛低语一番。眼见着老天君有些坐不住了，频频朝自家儿子投去眼色。
连宋清了清嗓，不得不站起身来，朝上方依次行礼，这才正经地看向我这一方，道
连宋“姑姑，今日我父君设宴相邀，这一来是与姑姑许久未见，故借此叙叙旧；二来是诚心想与姑姑商讨夜华归葬之事。今日，当着帝君与折颜上神的面，姑姑有何要求，不妨说出来，我们凡事有商有量。”
我放下酒盅，神情自若，自嘲道
白梓婳“三殿下抬举了，我自小便极少露面，与老天君及众位殿下，想来是没什么交情可谈的；若仅是出于好奇，那眼下众位已经见过了，我如今便是这副模样。”
眼神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我并没有错过他们眼里的疑惑，却不打算解释，淡淡道
白梓婳“至于殿下提及的第二件事，恐怕得放一放，因为我并无‘要求’，也无需商量。”
闻言，众人心中疑惑更甚，老天君微微皱了皱眉，连宋不得不再次发声，问
连宋“姑姑是何意？”
我理了理被伊洛压皱的袖摆，漫不经心道
白梓婳“字面意思。”
大殿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高位上的人淡淡地笑了，抬眼看过来，眼神温和，语气亲切，道
天君“既是如此，那五殿下不妨先说说，眼下想商讨何事啊？”
我站起身朝老天君拱了拱手，道
白梓婳“天君明鉴，白梓婳此番是想与天君探讨一桩公案。”
此话一出，央错、乐胥心中警铃大作，面色一变；老天君脸上和蔼的微笑也险些挂不住了，但不愧高位沉浮多年，依旧面不改色道
天君“五殿下不必多礼，请坐，殿下既想探讨一桩案子，想必也不急于一时。本君先邀众位——”
见他不接话头，抬起酒盅欲邀众人共饮，我嘲讽地瞥了他一眼，一本正经道
白梓婳“天君说的极是，眼下已近深秋，我青丘也算凉爽，确实不急。”
言罢，举起酒杯示意，满饮一杯。
老天君只觉眼角不受控制地跳了跳，亦饮下一杯，笑道
天君“五殿下真会说笑，五殿下想探讨的公案不知是那一桩哪一件？”
白梓婳立于大殿中央
白梓婳“正是三百年前凡人素素谋害素锦天妃一案，不知老天君可还有些印象？白梓婳认为，天君这案子断的有失公允，非为君之道。”
大殿上鸦雀无声，眼瞅着在场诸位神色不一，对‘素素’一词讳莫如深，我心底闪过一丝不耐烦，见老天君眉间浮上愠色，我冷冷地勾了勾嘴角，道
白梓婳“既然老天君事务繁忙，无妨，我便开个头，给老天君提个醒。三百年前，俊疾山上住着个凡人，这人救了身受重伤的夜华殿下一命，殿下为报恩便陪在这凡人身旁，并为其取名‘素素’，二人日久生情。后来，夜华平乱身受重伤，而身怀六甲的凡人素素则被老天君‘请’到了天宫。一日，素锦指认素素推她掉下诛仙台伤了眼——”
白梓婳向东方那坐落在云端的金壁煌煌的宫殿望了一眼，嗤笑了一声，继续道
白梓婳“若白梓婳没记错，三百年前，便是在那凌霄殿上，天君亲自动手剜去了素素那一双眼，敢问天君，白梓婳所言是否属实？”
天君“这……”
见他神色游移，我断定他多少是猜到了我另一身份，这才对我多番忍让，若是平时，这份情我也便领了；可今日，我的的确确是来兴师问罪的，若是得不到满意的答复，我不会罢休。
东华帝君“此事——本君倒是听底下人说起过，司命，你来给诸位讲讲。”
东华帝君懒懒地举起酒盅凑到唇边，漫不经心道。
我没想过东华帝君会在此事上开口，更指了司命星君将此种天族龌龃于宴会之上公之于众，不由向他举了举酒盅以示感谢，他冷冷清清地笑着领了。
司命“是，帝君。”
随后见司命自帝君身后走出来，朝着殿内众人行了个礼，那富有磁性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上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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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命星君不愧是掌凡人命运的，本子写得多了，素素一事经他之口据实道来，竟也赚足了眼泪，描绘得十分引人，北海水君家娘子已伏在自家夫君肩头，哭的梨花带雨，好不惹人怜惜。
一直静坐一旁的折颜，放下了手中有些变形的酒盅，低垂着眸子，开口说到
折颜“如此看来，小六儿所说俱是属实，天君，折颜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天君成全。”
老天君一直知道白梓婳今天来者不善，而折颜素来与青丘关系密切，这桩事怕是不说清楚不能善了了。
只见他不动声色地压下翻腾的怒意，平静道
天君“上神请说。”
折颜理了理沾了几滴酒的袖摆，淡淡道
折颜“我想见一见这位素锦侧妃，我家五说了这么多，我想看看，这位侧妃待如何解释。”
天君“这……上神有所不知，素锦她半月以前便——”
折颜“天君误会了，我眼下只是想见见她，并不关心她经历了什么，又身在何处。”
折颜语气平静，看似与寻常无异常。
可我和四哥都察觉到折颜生气了，他向来淡泊，不愿管这些个勾心斗角的事，也从不拿上神身份来压人；可事关浅浅，他当年没有深究，是出于体谅；如今得知当年真相，怎能不气？那可是他捧在手心的小狐狸呀，就因为历劫成了凡人，便该被人这般欺凌吗？
素锦此刻在何处？自然是在天牢之中。天族有难，连一方土地都愿拼死护上一护，可这位曾经的素锦天妃，今日的素锦侧妃，竟然悄悄溜了。丢的是天族的颜面，更是老天君的颜面。之所以暂不动她，自是出于天族稳定的考虑，而素锦也正是抓住了这一点，才敢这般‘肆无忌惮’了吧。
等待的时间本不算长，可在四哥与折颜不动如山的凝视下，我只得默默地朝伊洛挪了挪，尴尬地摸了摸鼻梁，低着头假装把玩酒杯。
这二位本不在我今日的谋划之中，是我低估了四哥的坚持，也算漏了这老凤凰的行踪，他俩不该搅合到这事里的，在我看来，这件事只能算作我心血来潮、意气用事之举。我想趁着这些时日，为浅浅洗刷掉这份冤屈，她将来是要做天后的，这份善妒的罪名要不得；而那老天君存有私心、断案不公，已失为君之道，这些年更是只顾着维护权力，正如擎苍所说，这天，也该变上一变了。
素锦被带上了殿，她形容有些憔悴，却也还算镇定。
素锦“罪臣素锦见过天君、东华帝君、折颜上神、各位仙家。”
天君“素锦，你可知唤你上殿所为何事。”
素锦“禀天君，素锦知道，但请天君听素锦解释！”
见老天君并未制止，跪趴在地的素锦稍稍直起了身，眼圈微红，泪光涟漪，语带哭腔
素锦“擎苍破钟那日，不是素锦临阵逃脱，而是，而是，素锦自请下凡之前，元气大伤，心有余而力不足啊！素锦嫁给太子殿下多年，恪守本分，殿下身在前线，素锦那时是想上天宫来搬救兵的！若是素锦想逃，又哪会这么容易被天兵抓住！素锦真的从未想过临阵脱逃啊！请天君明鉴！”
那柔柔弱弱的样子，还真看不出半分素锦族人的气性。我幽幽叹了口气，那位乐胥娘娘，果真是个不会教养孩子的，可惜了，好好的苗子被养成了这样。
感慨之余，又听近侍来报，各天族分支首领求见。折颜、四哥侧首与我对视一眼，心下已有了计较。回眸，三位将领走进大殿，例行拜见后，目光均落在了跪于中央的侄女身上，稍事询问，便有要为她求情之势。
老天君沉默地看向下方为自家侄女做着担保的三位首领，素锦委屈的低泣声因着殿里众人的沉默凸显出来。
伊洛“你这小仙，老天君都还未说为何唤你上殿呢，便这般哭哭啼啼作甚？”
此时氛围很是怪异，一片沉默中夹杂着嘤嘤低泣，清甜的嗓音兀地响了起来，原来是一直不发一言的伊洛被这哭声吵得烦了，从食物里抬起了头，微皱着眉看向跪在中正那人。
我笑着瞥了她一眼，她朝我眨了眨眼。
在座诸位如何看不出素锦的把戏，她这是要让天族三方的将领施压，好让老天君宽恕于她。倒是聪明，只是今日，不知这份小聪明会不会反倒害了她自己。
天君“素锦，此事容后再议，今日唤你上殿，是应了折颜上神之请，他与白梓婳上神有话要问你，你且想好了再作答。”
听闻“白梓婳”二字，不止素锦，就连刚刚进殿的三位将领都惊了一惊，匆忙抬眼扫了一圈，最终目光锁定，折颜右手边有两张生面孔：第一位一袭青衫，简单地挽了个流云髻，散落的青丝如瀑，见四人看向自己，放下筷著，朝他们略微点了点头，四人眼里划过惊艳。再过去那位，一身墨色锦袍，博衣宽袖，长发高束却又挑落几丝，端方中流露出几分不羁来，一双眸子慵懒地打量着酒杯，眼底似是有些暗红，四人看不太清他的面容，只觉有些雌雄莫辨，但周身气度却是像极了当年见过的那人。
只见素锦敛了敛情绪，侧身看向我们这一方，恭敬道
素锦“上神请问。”
我也不欲与她客套，单刀直入
白梓婳“我且问你，三百年前，你主动跳进诛仙台，设计栽赃凡人素素，言说她出于妒忌失手将你推下诛仙台一事，你认不认？”
白梓婳“造谣诛仙台是通往凡界的门户，诓骗凡人素素跳下诛仙台便能回到俊疾山之事，你认不认？”
白梓婳“我再问你，素素生产那日，你借口身体不适，扣下一众医官，令她无人接生，此等谋害性命之事，你认，还是不认？”
那素锦瞪大了一双无神的眼睛，惊恐万分地看着我，她几次张嘴欲打断，却并未如了她的意。她想是没料到我今日找上门来，说的竟会是这事，她该是以为这事早就揭过了。
见侄女被逼至此，年纪较轻的一位首领先沉不住气了，站出身来，朝我行了一礼，道
首领“这位，上神，这件事我亦有所耳闻，此事当年老天君已经断清了不是？上神何必紧紧揪着不放？何况，那不过是个凡人罢了，我们护他们——”
他话未说完，及时被年纪较长那位制止了。
伊洛“呵！”
伊洛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直起身看向那位首领，平静道
伊洛“凡人怎么了？他是吃你的，还是住你的了？呵，合着在你们眼里，下界凡人便这般不屑一顾么？合着就因为那是个凡人，便该在你们天宫蒙受冤屈么？将军这话，还真叫我开了眼界！须臾不过二十万年，倒是快将父辈遗志忘得干净，只顾权力倾轧、作威作福了。”
伊洛寥寥几句，指出了问题所在，东华帝君神色从容，撇过来的眼里饱含赞赏，其余众人却是被震动了，有几位眼里浮上了愧色。
年纪较长那位将领拉着那人站出身来，沉声道
将领“上神息怒，晁霆脾气火爆，说话不禁思考，他所说的确不妥，在此向上神赔罪。”
说完行了个大礼。
只见那名叫晁霆的将领站直身后，又道
首领“上神常年在青丘闭关，不曾亲历七万年前那场浩劫，不知我族为保这天下苍生牺牲多少子弟，素锦一族更是只留了这么一个后人，上神不该那般说我们。况且，上神不过十四万岁的年纪，在座还有上神长辈，上神不该那般说。”
伊洛淡淡的笑了，反问道
伊洛“晁将军的意思是，我没有资格这般评说诸位，可是？”
见对方硬气地点了点头，伊洛正襟危坐，显出了自己的元神，刹那之间，瑶池药香四溢，柔和的绿芒以她为中心放射开来，抬眸望去，光芒中央，是一口青铜鼎，鼎身雕刻着质朴的花纹，但凡有些学识的老仙想来都在典籍中见过此鼎，这便是数十万年前，神农炼药之器；天族与魔族第二次大战后不知所踪的——神农鼎。
对上四哥吃惊的眼神，我安抚地笑了笑，解释道
白梓婳“我昨晚才知晓，尚来不及告知你们，但——”
眉眼一挑，我指了指折颜
白梓婳“折颜定是早就知晓的。”
折颜恨恨地瞪了我一眼，忙着温声解释去了。
伊洛收了法，平静道
伊洛“前些日子刚恢复记忆，晁将军，如今，我可有资格了？”
见他沉默地点了点头，伊洛又道
伊洛“至于七万年前那场恶战，我虽不曾亲历，但素锦一族为天地正道，大义赴死，我很是敬佩。如今合族上下只她一人，定罪之时，自会求情，留她一命。”
素锦“上神口口声声要素锦认罪，可那些罪名全是上神一家之言，全然不曾给过素锦辩解的机会，素锦不服！”
首领“就是，天君断的案子千千万，上神为何偏偏紧抓着这个案子不放？”
闻言，伊洛不由拍手，笑道
伊洛“晁将军这个问题问得好！稍后你便会知晓。而素锦，我就知道你是不会认的，无妨，这几百年来闲着无事，我新学到了一个读魂术，你既说这是我一家之言，那不如让在座诸位亲自看看你的所作所为。”
只见她惊恐地看向伊洛，语气哆嗦，问
素锦“你究竟是何人？为何不放过我？”
伊洛浅笑着答
伊洛“老天君不是说过了，要你好好回答折颜与我的问题么，怎会这么快便忘了？”
素锦蹙眉，目光直直看着我，道
素锦“这位不就是——”
伊洛又笑了，左手支颌，戏谑道
伊洛“谁说白梓婳只能是一副模样、一个人？”
我也笑了，道
白梓婳“我如今不过一缕残魂，因这世间还有未了之事，执念不散罢了。至于我是谁，那要看你把我当谁了。”
在我抬起头的瞬间，大殿上响起了低低的抽气声，在座除了知我与不知我的，其余人等均瞪大了眼睛，沉默中不知是谁低低唤了一声
小仙“是，是曦钰上神吗？”
伊洛“素锦，你想好了吗？是读你的魂，还是读我附于素素身上的魂？”
素锦没得选，两魂互证，前尘往事在诸位眼前一一展现，从白梓婳封印擎苍开始到白浅满身伤痕落于桃林，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在座诸位神态各异，大殿再一次陷入沉默，只见东华帝君突兀地站起身来，面朝我与伊洛，郑重地行了个天族大礼，神情庄重，道
东华帝君“曦钰上神高义，本君代苍生谢过上神了。”
底下的一众神仙齐帅刷地站起身来再跪拜下去，道
众神仙“上神高义，谢过上神！”
见状，老天君也不得不从御座上站起身来，朝我拱了拱手，脸色难看的很。
事已至此，素锦辩无可辩，按律处置，伊洛也履行诺言，为其减了些刑罚。
至于老天君，昔日东华帝君为天地共主时，曾定天下礼仪律法：为君失德、执政不公，为君者当受七十二道荒火、三十六道天雷。
由东华帝君祭告天地，冬至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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