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启仁的课堂,素来是云深不知处最见“雅正”之地。
长条木案分列两侧,各世家子弟正襟危坐,连聂怀桑也收敛了平日的懒散,捧着《雅正集》佯装凝神——尽管目光时常飘向窗外那棵探进檐角的玉兰树。聂时月坐在末席,指尖轻轻划过案上竹简,心思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清晨竹林中蓝曦臣的指点。
“……故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蓝启仁手持戒尺,声音朗朗,忽然话锋一转,目光如电扫过席间,“魏无羡,你且说说,此句何解?”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魏无羡正支着下巴,对着窗外的麻雀挑眉,闻言慢悠悠起身,咧嘴一笑:“先生,学生以为,这话说的是做人得耐得住寂寞,可若一味求静,岂不是成了庙里的泥菩萨?”
“荒唐!”蓝启仁脸色一沉,戒尺重重拍在案上,“此乃诸葛武侯诫子之言,岂容你如此曲解!”
魏无羡吐了吐舌头,还想再说,却被身旁的蓝忘机用手肘轻轻一碰。聂时月坐在角落,看得清楚,见蓝忘机虽面无表情,耳尖却微微泛红,显然是对这位同窗的“离经叛道”既无奈又……或许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她心中微动,忽然觉得这对蓝氏双璧,倒像是天上的日月——泽芜君如皓月当空,温润普照;含光君似寒星孤悬,清冽自持,却偏偏都与那位跳脱不羁的魏公子,有着某种微妙的牵连。
课堂在魏无羡的“插科打诨”与蓝启仁的“痛心疾首”中磕磕绊绊地结束。聂怀桑立刻凑到聂时月身边,低声抱怨:“阿姐,这课也太闷了,还是你练剑有意思。”
聂时月尚未答话,却见江厌离端着一碟点心从门外进来,柔声对蓝启仁道:“先生,这是学生新学的莲子糕,您尝尝。”她一身淡绿襦裙,笑容温婉,如春风拂过,连蓝启仁板着的脸也缓和了几分。
“有心了,江姑娘。”蓝启仁接过,示意她自便。
江厌离转身,见聂时月正望着自己,便端着剩下的莲子糕走过来,浅笑道:“聂小姐,方才见你听得认真,可愿尝尝?”
聂时月连忙起身,接过一块:“多谢江姑娘,闻着便觉香甜。”她早闻江厌离性情温和,厨艺精湛,此刻近距离接触,只觉她身上有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暖意,与自己的沉静倒有几分互补。
“叫我厌离便好。”江厌离笑眼弯弯,“我常听阿羡说起,聂家刀法如何刚猛,却不知聂小姐竟也练剑,方才在窗外远远看着,很是利落呢。”
聂时月脸颊微热,正想谦逊几句,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哼,带着几分不耐:“女子舞剑,成何体统。”
两人回头,只见金子轩站在不远处,锦衣华服,眉宇间带着金家独有的矜贵与疏离。他手中把玩着一枚玉扳指,目光落在聂时月腰间的星临剑上,眼神复杂,似有不屑,又似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聂时月尚未开口,江厌离已轻轻蹙眉:“子轩,不得无礼。”
金子轩被她一噎,脸色有些不自然,别过头去:“我只是实话实说。”
聂时月淡淡一笑,并未动怒:“金公子所言,亦是世俗常理。只是时月愚见,刀剑无眼,却也无心,何分男女?若金公子觉得女子练剑不雅,大可见怪不怪。”她语气平和,却带着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度。
金子轩一怔,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回应,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哼”了一声,转身走开。江厌离对聂时月露出歉意的笑容:“时月妹妹莫怪,他……就是这个性子。”
“无妨,”聂时月摇摇头,将莲子糕放入口中,清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江姑娘的手艺真好。”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顿时轻松下来。聂怀桑在一旁看得直咽口水,江厌离见状,又分了他两块,惹得他连连道谢。
午后,聂时月来到藏书阁,想寻几本关于剑术心法的古籍。阁中光线柔和,弥漫着陈旧书卷的气息。她沿着书架缓缓而行,指尖拂过泛黄的书脊,忽然在一个偏僻的角落,看到了蓝曦臣的身影。
他正立于窗前,手中捧着一卷书,侧脸在透过窗棂的阳光下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额间抹额洁白如雪。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是温和的笑意:“聂小姐也来寻书?”
“是,想看看有无剑道相关的典籍。”聂时月走近,见他手中拿的并非剑谱,而是一卷《诗经》,书页正翻到“维天之命,於穆不已”一篇。
蓝曦臣合上书卷,温声道:“剑道之术,阁中多有记载,但‘道’在剑外,或许更值得琢磨。”他指了指身旁的书架,“那边有几本前朝剑修的杂记,或许对你有所启发。”
“多谢泽芜君。”聂时月上前寻找,指尖却不慎碰到了书架上的一个铜铃,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藏书阁中回荡。她连忙道歉,蓝曦臣却摇摇头,从袖中取出一枚玉哨,放在唇边轻吹。
清泠的哨音响起,如月下流泉,竟将铜铃的余响抚平。聂时月惊讶地看着他:“这是……”
“蓝氏御声乐技的一种,可静心,亦可……”蓝曦臣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亦可让过于活跃的生灵安分些。”他话音刚落,只见一只误入藏书阁的麻雀扑棱棱从梁上飞下,落在他伸出的指尖上,歪着头看他。
聂时月看得痴了。眼前的蓝曦臣,褪去了宗主的威严,也无课堂上的肃穆,只像个寻常的读书人,与自然生灵相映成趣。他指尖的麻雀、手中的《诗经》、唇边的玉哨,还有那温和的笑意,构成了一幅极静美的画面。
“泽芜君……似乎很懂生灵心意。”她轻声道。
蓝曦臣轻抚麻雀的羽毛,温声道:“万物有灵,不过是用心感受罢了。聂小姐的剑法,亦有‘星临’之灵,想必也是用心之人。”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洞彻人心的温柔。聂时月忽然觉得,自己那些藏在沉静外表下的心思,似乎都被他这双眼睛看了去。她微微垂下眼眸,掩饰住心头的微澜,却在低头的瞬间,看到他指尖的麻雀忽然振翅,飞向了窗外。
窗外,魏无羡正扒着窗沿向里偷看,被麻雀一吓,险些摔下去,幸好被身后的蓝忘机一把拽住。两人低声争执了几句,最终还是被蓝忘机拎着衣领拖走了。
聂时月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蓝曦臣也看到了这一幕,无奈地摇了摇头,却又带着几分纵容的笑意:“忘机虽是严厉,对魏公子……却也格外不同。”
“是啊,”聂时月轻声应和,“就像泽芜君对含光君,也是旁人学不来的亲厚。”
蓝曦臣闻言,看向她的目光更添了几分暖意:“聂小姐心思细腻。”
两人相对无言,藏书阁中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魏无羡的哀嚎。月光不知何时已透过窗棂,洒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形成一道柔和的银辉。聂时月寻到了蓝曦臣所说的剑修杂记,指尖却仍残留着方才那声玉哨的清泠余韵。
她知道,这云深不知处的日子,因为有了这些人、这些事,正变得不再仅仅是求学与练剑。而那位如月光般温润的泽芜君,也正如同他手中的玉哨,在她的心湖之上,轻轻吹出了一曲初和的雅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