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亲的车队在草原上碾过第三日晨光时,我终于把刘邦给的青铜匕首摸得发烫。车窗外的草浪无边无际,风裹着马粪与青草的腥气灌进来,混着车厢里锦缎的沉香,闻得人头晕脑胀。我正用匕首尖挑开缠在锦缎上的线头——那线头是宫绣娘特意打的同心结,此刻却像捆住手脚的绳索——忽然觉出不对:脚下的震动不是马车碾过土坡的颠簸,是从地底深处传上来的、闷闷的震颤,像有群巨兽正踩着草皮往这边奔。
“停车!快停车!”我一把掀开车帘,冷风瞬间刮得我脸颊生疼,冲前面驭马的护卫大喊,“有匈奴人过来了!地面都在震!”
可那护卫像聋了似的,缰绳攥得死紧,枣红马的蹄子依旧往前刨。我余光瞥见车厢角落堆着的陪嫁锦缎——那些料子够做十件嫁衣,此刻却像无用的累赘——心里骂了句“老娘才不跟你们陪葬”,当下也顾不上裙摆被车辕勾住,双手一撑车辕,“咚”地跳了下去。落地时没踩稳,脚踝崴得钻心,疼得我龇牙咧嘴,粗布裙裤瞬间沾了层草屑与泥土。
还没等我揉脚踝,一只粗糙的手就揪住了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像要把我骨头捏碎。抬头一看,是护送队伍的将领王虎。这人满脸横肉,左脸有道刀疤从眼角划到下颌,像条丑陋的蜈蚣,此刻正恶狠狠地瞪着我:“你这贱女!想趁乱逃跑不成?”
“谁要逃!”我急得直跺脚,脚踝的疼都忘了,声音拔高了八度,“胡人真的来了!你自己听——”
这话总算管用,前后的马车纷纷停下,护卫们“唰”地拔出环首刀,眯着眼往草原尽头望。可除了风卷草动,连个匈奴人的影子都没见着。王虎冷笑一声,刚要开口骂我,我已经趴到了地上,把耳朵贴在微凉的草皮上——这是我在新疆昭苏放马时学的本事,草原上的马蹄声能顺着土地传十里地,听震动的频率就能辨出人数多少。
草皮下的震颤越来越密,像有无数只鼓在地下敲,连草叶都跟着发颤。我刚要爬起来,就听见刘敬的冷笑声从头顶传来。他今日穿了件月白锦袍,此刻却被风吹得歪歪斜斜,手里还攥着把折扇,故作清高:“没想到你一个汉家女子,还学胡人的下三滥把戏?也只有那些茹毛饮血的野蛮人,才会趴在地上跟土坷垃说话。”
我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没理他的阴阳怪气:“刘大人还是先想想一会儿怎么保命吧——他们已经到了。”
话音刚落,“轰隆隆”的马蹄声就从四面八方涌来,还夹着匈奴男人粗犷的口哨,像一群饿狼找到了猎物。护卫们的脸瞬间白了,握刀的手开始发颤,连王虎那道刀疤都绷得发亮。我却往前走了两步,好奇地往草浪里瞅——倒要看看,冒顿手下的兵到底长啥模样,是不是真像史书里写的“面阔如盆,眼似铜铃”。
很快,黑色的影子就从草浪里冒了出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密,最后形成一个半圈,把送亲车队围得水泄不通。那些匈奴骑兵个个骑着高头大马,马背上铺着兽皮,毛色发亮,一看就是经得住草原风沙的好马。他们穿的皮甲缝着铜片,阳光照在上面,泛着冷硬的光;手里的弯刀弧度锋利,刀鞘上缠着狼筋,刀柄嵌着磨得光滑的兽骨,眼神里的轻蔑像刀子似的,刮得人脸上发疼。
我扫了一圈就有了底——这群人穿的都是普通战士的皮甲,没有左右屠耆贵族才有的鎏金护肩,也没见挂着“狼头旗”的将领。看来冒顿压根没把这和亲当回事,连面都懒得露,是真打心底里瞧不起汉朝。
“哈哈哈!汉人的胆子比兔子还小!”一个匈奴兵突然大笑起来,用生硬的汉话喊着,还挥着马鞭指着我们,“送个女人都这么紧张,是怕我们吃了她吗?”
其他匈奴兵跟着哄笑,口哨声此起彼伏,有的还故意把马往我们这边赶,马蹄子刨起的土块溅到了护卫的甲片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刘敬气得脸都紫了,却往后缩了缩,连句反驳的话都不敢说,手里的折扇攥得发白。
我心里犯嘀咕:就这么晾着?冒顿是想让我们在这儿丢够人,再把我拖去王庭?不行,老娘可不能就这么认怂。当下把大拇指和食指放进嘴里,深吸一口气,“咻——咻——咻”三声口哨炸了出去——这是我以前跟牧民朋友玩闹时练的,声音亮得能盖过马嘶,还带着点俏皮的拐弯,像草原上的百灵鸟叫。
没等我得意两秒,刘敬突然冲过来,一把捂住我的嘴,拖着我往马车走,指甲都掐进了我脸颊的肉里:“你这不知廉耻的女痞!在匈奴人面前做这种低贱把戏,简直丢尽了汉室的脸!”
“我呸!”我一胳膊肘顶在他肚子上,把他顶得踉跄着后退两步,捂着肚子直哼哼,“吹个口哨怎么了?比你缩头缩脑强!这是老娘的本事,你管得着吗?”说完,我甩开想拦我的护卫,又走回了队伍最前面,腰杆挺得笔直。
匈奴兵见我们内讧,笑得更疯了,有个留着络腮胡的兵还吹了个细长的口哨,调子浪得能掉起鸡皮疙瘩——明摆着是调戏我。我也不示弱,立马回了个更响的,调子拐得更急,意思是“你这点本事还敢班门弄斧”。这下可好,匈奴兵的笑声差点没把草尖上的露珠震下来,连马都跟着刨蹄子,甩着尾巴。
再看汉朝这边,护卫们都低着头,用手遮着脸,估计是羞愧得想找地缝钻。也就我,还跟没事人似的,一会儿盯着匈奴兵的马看——那马比汉朝的战马壮实,鬃毛油亮,四肢肌肉线条分明,一看就是能跑善战的;一会儿又瞅他们手里的弯刀,刀把上缠着兽皮,握着肯定不打滑,刀刃上还沾着未擦净的血渍,看得津津有味。
“汉室到底造了什么孽,竟让你这贱女误国!”刘敬捂着肚子走过来,气急败坏地捏住我的手腕,疼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王虎也凑过来,眼神阴沉沉的,刀疤在阳光下泛着凶光:“刘大人,依我看,不如趁此机会宰了这祸国的贱婢!冒顿连面都不露,显然没把咱们放在眼里,杀了她,咱们直接回长安,总比在这儿受辱强!”
刘敬眼睛一亮,咬牙道:“将军说得在理!留着她也是个祸害,杀了!”
我一听,魂都快飞了——我这还没见到冒顿,没触发“上阵缘分”呢,就要死在自己人手里?这也太冤了!眼看王虎“唰”地拔出环首刀,刀刃映着阳光晃得我眼睛疼,匈奴兵也都停了笑,抱着胳膊看好戏,我心一横:拼了!赌一把!
我赶紧把手指又塞进嘴里,这次吹的口哨跟之前完全不一样——声音又长又沉,还带着急促的颤音,像草原上迷路的狼在叫。这是我在昭苏时跟蒙古族老人学的求救信号,遇到狼群或盗马贼就这么吹,附近的牧民听见了会来帮忙。不知道在匈奴人的地盘上管不管用,死马当活马医了!
口哨声刚落,围着我们的匈奴兵突然骚动起来,原本嚣张的笑容瞬间收了,纷纷勒住马,往两边退去,慢慢让开了一条路。我心里一喜:有戏!
只见一个骑着纯黑骏马的男人从人群后面走了出来。那马比周围的马高了一头,马鬃打理得顺滑,编成了几股小辫,额头上还系着块红宝石,在阳光下闪得耀眼。男人穿的是黑色皮甲,甲片上缀着银饰,走动时发出“叮铃”的轻响,腰间挂着把弯刀,刀柄上镶嵌着绿松石,在阳光下闪着光。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下颌线绷得很紧,鼻梁高挺,像刀削过似的,嘴唇薄得像刀刃,最吓人的是他的眼睛——瞳仁是深褐色的,像草原深处的湖泊,盯着你时,锐利得能穿透骨头,仿佛能把你心里的念头都看穿。
他扫了我们一眼,突然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弓弦“嗡”的一声响,箭像道黑影射了出来。我心里默念:射刘敬!射他脚面子!结果那箭“钉”的一声,插在了刘敬脚边的草地上,箭羽还在颤,离他的鞋尖就差一指宽。
刘敬吓得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王虎赶紧跑过去拔箭,一看箭头,脸色骤变,大声喊:“这是空心箭!箭杆能发声——是冒顿单于!”
我眼睛一亮,拔腿就想往那黑马上的男人走——倒要看看,这能把刘邦困在白登山、杀父夺位的狠角色,到底是不是跟史书里写的一样“凶残暴戾”。
可刚走两步,刘敬就从后面拽住了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像要把我胳膊拧断:“你疯了!不能过去!”几个护卫也围上来,连推带拉地把我往马车里塞,还“咔嗒”一声锁了车门。我没办法,只能趴在车窗上,透过缝隙往外看。
刘敬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锦袍,弓着腰走到冒顿马前,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估计是在讲和亲的来龙去脉,还不停地拱手,脸上堆着谄媚的笑,那模样,比见了刘邦还恭敬。可冒顿从头到尾没怎么说话,就坐在马背上,手握着缰绳,眼神一直盯着我这辆马车,看得我心里直发毛——他该不会认出我不是真公主了吧?
刘敬还在滔滔不绝地说,估计是想拖延时间,跟冒顿谈条件。冒顿终于不耐烦了,眉头皱了起来,用生硬的汉话说:“让她过来。”
刘敬赶紧打哈哈:“单于息怒,这人跑不了,等咱们回了王庭,摆了宴席,再让您仔细看,不急这一会儿……”
他话还没说完,冒顿突然扬起了手里的马鞭——那马鞭是黑色的,鞭梢还带着小铁刺,要是抽中了,刘敬的后背指定得皮开肉绽。我心里一紧,想都没想就大喊:“住手!”然后用肩膀猛地撞向车门,“哐当”一声,没锁牢的车门被我撞开了,我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我可不是想护着刘敬——再怎么说,他也是汉朝的使者,要是被匈奴人当着这么多兵的面鞭打,丢的是整个汉朝的脸。老娘就算再看不上他,也不能让外人欺负自己人!
冒顿看了我一眼,扬起的马鞭顿了顿,然后慢慢放了下去。可没等我松口气,他突然手腕一转,马鞭“咻”的一声就朝我挥了过来!那鞭梢带着风声,小铁刺在阳光下闪着冷光,眼看就要抽到我脸上!
周围的人都惊呼起来,刘敬吓得闭上了眼,王虎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可我却站在原地没动——老娘倒要赌一把,赌他冒顿不敢真的打我这个“汉朝公主”!他要是真敢动手,就是打了汉朝的脸,和亲的事就黄了,他要是只想羞辱我,肯定会收力!
鞭子擦着我的脸颊扫过,带起的风刮得我皮肤发疼,却没真的抽到我。我睁开眼,正好对上冒顿的目光——他眼里没了之前的锐利,反而多了点疑惑,还有点……玩味?
“你不怕?”他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更沉,带着草原男人特有的粗粝,像磨过砂石的铁器。
我挺了挺胸,故意把刘邦给的青铜匕首往腰上又挪了挪,让刀柄露出来,笑着说:“单于要是想打,就不该用马鞭——用刀多痛快?不过我要是死了,汉朝和匈奴的和平,可就没那么容易成了。”
冒顿盯着我腰上的匕首看了半天,突然笑了——那笑容没到眼底,却比刚才的冰冷多了点人气:“汉朝的公主,倒比男人有胆子。”说完,他调转马头,对身后的匈奴兵用匈奴话说了句什么,那些兵立马收了刀,整齐地往两边退了退,给车队让开了路。
刘敬和王虎都愣在原地,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我心里却乐开了花——第一步,赌赢了!冒顿,老娘的“上阵缘分”,这才刚开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