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帐外的侍女扯着嗓子喊,我怕是要在兽皮榻上睡死过去——昨晚被冒顿折腾到后半夜,又跟他为“汉匈边境互市”的事争了几句,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迷迷糊糊间,就听帐帘外传来一声尖利的骂:“贱奴!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起来伺候!”
我一个激灵坐起身,胡乱套上那件红色的匈奴短衣,趿着小皮靴就往外跑。帐外站着个穿青色衣裙的匈奴侍女,梳着双丫髻,发间插着铜饰,见我出来,上下打量我一番,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神里满是鄙夷:“屠耆阏氏召你过去,跟我走,别磨蹭,耽误了阏氏的事,仔细你的皮!”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往前带路,裙摆扫过草尖,带起一串露珠。
我心里咯噔一下——屠耆是匈奴除了单于之外最尊的官职,左屠耆掌军事,右屠耆管民政,尤其左屠耆,多是单于的储君。能被称作“屠耆阏氏”的,要么是屠耆王的正妻,要么就是冒顿那位出身沮渠部的大阏氏亚娜——她兄长正是左屠耆王,手握漠南兵权。这么一想,我脚步顿了顿,更确定了,召我的就是那位初见时端庄冷傲的正妻。
跟着侍女走到一座比王帐稍小、却更精致的帐篷前,帐帘绣着银线狼纹,门口立着两个持矛侍女,甲片闪着冷光。她掀开帐帘,冷冷道:“进去吧。”我刚迈进去,就被帐里的阵仗惊了一下——铺着白羊毛毡的榻上坐着七八个穿锦绣衣裙的女人,有的戴金钗,有的挂银链,神色倨傲,正用挑剔的目光扫来。而正中间那个,正是我之前在议事帐外见过的高贵女子,想必就是屠耆阏氏亚娜。
她今日穿了件紫黑色长袍,领口绣着金线云纹,腰间系着嵌绿松石的银带,比上次见时更显华贵。我走上前,依着匈奴的规矩欠了欠身,声音放低:“给大阏氏请安。”
她没应声,反而缓缓起身走到我面前,纤长的手指涂着红色花汁,突然狠狠捏住我的脸颊,力道大得几乎要把我的脸捏碎。我被迫仰起头,看清了她的模样——确实是个美人,圆脸盘衬得五官柔和,翘嘴唇不点而朱,在普遍粗犷的匈奴女子里,算是难得的清秀。可那双眼睛却像淬了冰的毒蛇,透着阴冷的光,上下打量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件肮脏的物件。
“汉奴,你昨晚睡在哪个帐篷里?”她的声音柔得像水,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捏着我脸颊的手又加了几分力。
我不敢撒谎,老实回答:“回阏氏,昨晚……昨晚睡在单于的王帐里。”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帐里炸开,我的脸颊瞬间火辣辣地疼,半边脸麻得没了知觉。屠耆阏氏猛地甩开我的脸,反手扯住我的头发,硬生生把我拽得仰头,厉声骂道:“贱奴!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不过是刘邦送来的玩物,居然敢擅闯王帐,玷污单于的王榻!真当单于宠幸你几天,你就成凤凰了?”
没等我反应,她抬脚就踹在我肚子上,力道又狠又准。我“咚”的一声摔在羊毛毡上,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疼得蜷缩起身子。可她还不解气,从腰间抽出一根装饰着银铃的长鞭,“咻”的一声,鞭子带着劲风,狠狠抽在我的右脸上!
“啊!”我疼得惨叫出声,眼泪瞬间飙了出来。那鞭子梢上缠着细铁丝,刮得我从太阳穴到下巴都火辣辣的,像是被刀割过。伸手一摸,满手都是黏腻的血,连耳朵都嗡嗡作响。
屠耆阏氏甩了甩鞭子上的血珠,慢条斯理地坐回榻上,端起侍女递来的银碗马奶酒,小口喝着,仿佛刚才打我的是别人。她身边的几个女子见状,都捂着嘴偷笑,还有个穿黄色衣裙的女子用匈奴语尖声说着什么,虽然听不懂,可那眼神里的恶意,像针一样扎人——她们要么是贵族之女,要么是老阏氏的亲信,早就看我这个“汉女”不顺眼,如今见我被打,自然乐得看戏。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那几个女子却围了上来,有的拽我的头发往地上撞,有的用脚踹我的腰,把我再次搡倒在地,对着我拳打脚踢。我死死咬着牙,没反抗——我知道,现在反抗就是找死。冒顿今早带着将领去查看新缴获的粮草,不在营地,她们要是想弄死我,随便找个“冲撞阏氏”的理由就行,到时候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不如装得弱小一点,卑贱一点,先保住小命再说。只要活着,总有机会报复这些女人!
我蜷着身子,任由她们的拳脚落在我身上,故意把哭声压得又惨又弱:“阏氏姐姐,我错了!我不该睡在王帐里,我现在就去偏帐,求你们别打了……我再也不敢了……”一边哭,一边偷偷用眼角余光看屠耆阏氏的反应——她端着酒碗,嘴角噙着冷笑,显然很满意我的“服软”。
打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她们也累了,渐渐停了手。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个侍卫的声音,带着急促:“屠耆阏氏,单于得胜归来了,正在往这边来!”
这话一出,刚才还嚣张的女子们瞬间慌了,纷纷看向屠耆阏氏,眼神里满是紧张。唯独屠耆阏氏依旧淡定,她放下酒碗,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用帕子擦了擦手指,语气带着威胁:“等会儿见到单于,你知道该怎么说吗?”
我心里一凛,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赶紧带着哭腔点头,声音抖得像筛糠:“知……知道!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跟阏氏姐姐没关系,是我自己笨……走路没看清……”
“算你识相。”屠耆阏氏满意地点点头,挥挥手,“你先回偏帐去吧,别在这里碍眼。”说完,她就转身让侍女帮她补妆,描眉画眼,显然是想以最好的姿态迎接冒顿。
我忍着浑身的剧痛,慢慢爬起来,踉跄着往帐外走。回偏帐?门儿都没有!王帐是冒顿的寝帐,也是我现在唯一能靠着的“护身符”——在匈奴,女人的地位看男人的态度,能睡在王帐,就意味着我是冒顿“看重”的人。能不能在匈奴站稳脚跟,能不能让冒顿更在意我,就看能不能守住这“睡王帐”的名分——这是主权问题,跟挨不挨打没关系!
可刚走了没几步,身后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屠耆阏氏不知何时追了出来,一把揪住我的发尾,狠狠往后拽,疼得我眼泪都快下来了。她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骂:“不知死活的汉奴!你还想去王帐?我看你是活腻了!”
我心里冷笑——刚才冒顿不在,我装卑微是怕你私自杀了我;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冒顿也回来了,你还敢对我动手?
我猛地转过头,脸上没了刚才的懦弱,反而露出一副豁出去的流氓相,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路过的几个匈奴兵听见:“我就是要去王帐!就是要让单于宠我!阏氏姐姐,你要是羡慕,不如晚上就守在王帐外听房,看看单于到底疼谁!”
“你!”屠耆阏氏气得脸色发白,扬手就要打我,可手举到半空又停住了——这里是营地主干道,来往的士兵和侍女不少,她要是再动手,传出去“大阏氏嫉妒汉女、当众施暴”,对她的名声不好,更会让冒顿觉得她狭隘。
她恨恨地瞪着我,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咬着牙说:“汉奴,你别得意!等着吧,看单于回来还会不会护着你!”说完,她甩了甩袖子,气冲冲地回了自己的帐篷。
我捂着发疼的头皮,一瘸一拐地往王帐走。走到一半,伸手摸了摸右边的脸,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又肿又烫,颧骨处破了皮,血还在慢慢渗出来,估计半边脸都毁了。身上的衣服也被扯得稀烂,领口裂开,露出里面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到处都是脚印和尘土,看起来狼狈极了。
正当我在王帐外犹豫,要不要进去找件干净衣服换了再见冒顿时,帐帘被掀开,一个穿粉色衣裙的小侍女走了出来,梳着双环髻,眼睛圆圆的,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汉人公主,单于请你去参加庆功宴呢,说是打了胜仗,要让大家都高兴高兴,快跟我来吧。”
还有这等好事?我心里一喜,赶紧点头:“好,我这就去。”
小侍女见我浑身是伤,脸上还在流血,也没多问,反而体贴地扶着我的胳膊,慢慢往庆功帐走。可刚掀开庆功帐的门帘,我就傻了——这不是前天商议征讨东胡余部的议事帐吗?冒顿还在这里亲手斩了两个怯战的将领,地上的血迹虽然用沙土盖过了,可我还是能想起当时的惨烈场面。
帐里的人听到动静,纷纷看了过来。帐内摆着十几张大案,上面堆满了烤肉、奶豆腐和酒坛,匈奴将领们大多光着膀子,正举杯痛饮。看到我这副浑身是伤、衣衫褴褛的模样,他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哄笑,有个络腮胡将领用生硬的汉话喊:“哟!这汉女是跟狼打架了?怎么弄成这样!”还有人用匈奴语说着更难听的话,眼神里满是轻蔑,仿佛我是个供人取乐的小丑。
坐在最高位的冒顿,原本正和左屠耆王说着话,听到动静抬头看来,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放下手里的青铜海碗,碗底磕在案上发出“咚”的一声,声音冷得像冰:“是谁打的你?”
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的伤上,黑眸里像压着乌云,周围的笑声瞬间停了,连呼吸声都轻了许多。
我忍着疼,一瘸一拐地走到他面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甚至挤出个笑容:“单于说笑了,没人打我,是我自己玩鞭子没掌握好,不小心抽在脸上了,走路也没看清路,摔了好几跤……你看我这笨手笨脚的。”
“哦?”冒顿挑眉,眼神里满是怀疑,手指轻轻敲击着案上的刀鞘,“你一个汉女,哪里来的鞭子?王帐里的鞭子,你碰过?”
完了!谎言被戳穿了!我心里一紧,却没慌——我从来没想过要靠告状解决问题。老娘要靠自己的本事、自己的韬略搞定这些仇敌,现在的忍让,不过是权宜之计,是为了韬光养晦。等将来我在匈奴站稳脚跟,有了能说上话的资本,再慢慢收拾那些欺负过我的人!
只有弱者和傻子,才会缠着男人哭诉,让男人为自己出头;只有昏庸无能的君主,才会被女人的眼泪哄得团团转,像桀纣、像汉成帝刘骜那样,最后死在女人的温柔乡里。
可冒顿不一样,他是野心勃勃的草原狼王,志在称霸天下。在他眼里,女人不过是泄欲的工具,是结盟的筹码——为了夺权,他能杀了自己的妻子;为了领土,他能把女儿送给东胡。跟他说女人间的这点纠纷,只会让他觉得厌烦,甚至觉得我麻烦,反而会看轻我。
我迅速调整好表情,仰起脸,对着冒顿露出一个勉强却倔强的笑容,故意岔开话题:“单于,今天是您得胜归来的好日子,是庆功宴,怎能为这点小事扰了您的兴致?贱妾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就不在这里碍眼了,先退下了。”说完,我转身就要走,每走一步,身上的伤都像被针扎一样疼。
冒顿看着我一瘸一拐的背影,那件红色的匈奴短衣被扯得不成样子,露出的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右边的脸肿得老高,嘴角还挂着血,原本就冷的脸色更沉了。他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喜,喜的是她还活着,没被人打死;有怒,怒的是居然有人敢在他的营地动他的人;更多的是心疼和一种说不清的烦躁,像有只小手在揪他的心尖儿,又疼又酸又涩。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明明是个汉女,却不讨饶,不告状,哪怕被打成这样,还想着不给他添堵,还想着他的庆功宴。换作是亚娜,怕是早就哭着扑到他怀里,指着仇人要他做主了。
冒顿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到我身后,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语气却带着压抑的怒火,一字一句地问:“别装了!告诉老子,她们为什么打你?”
我知道瞒不住了,低下头,声音轻轻的,带着一丝委屈,却没哭:“她们说……说我玷污了王帐,不该睡在您的榻上,说我是……是汉人的贱奴,不配。”
冒顿顺着我的目光,看向坐在末座的屠耆阏氏亚娜——她刚进来,正低着头,用帕子擦着手指,不敢跟他对视。冒顿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半分暖意,满是冰冷的杀意:“她们说得不错,擅闯王帐确实该罚。”
我心里一沉——他这是要罚我?难道他真的觉得我“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