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裹着血腥气灌进衣领时,我又想起了北夹山的那夜。
那时帐外火光滔天,冒顿站在尸堆上,黑色兽皮袄被血浸透,贴在壮如黑熊的身躯上,每一道肌肉轮廓都绷得像拉满的弓。他手里的弯刀还滴着血,刀刃映着漫天火光,像极了他眼底的狠戾——那狠戾里混着血丝,却又带着几分护崽的凶。四周的敌人像鬣狗般围上来,有的举着长矛,有的握着短刀,嘶吼着要把他撕碎。可他偏不躲,反而张开双臂,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迎着敌人就冲了上去。
我在帐内看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只见他左手抓住一个敌人的长矛,指节因用力泛白,右手弯刀一挥,那人的头颅就滚落在地,鲜血喷了他满脸。他甚至不擦,只是咧着嘴笑,露出沾着血的牙齿,然后转身,又扑向另一个敌人。刀刃砍进骨头的脆响、敌人的哀嚎声、马蹄的践踏声混在一起,像一首绝望的战歌。
那时的他,浑身是伤,左臂还流着血,血顺着肌肉的沟壑往下淌,可动作依旧迅猛。他踩着敌人的尸体往前冲,每一刀都带着必死的决绝,每一次嘶吼都透着掌控一切的狂傲。我突然觉得,他哪里是单于?分明是草原上最野的狼,最凶的虎,最不可战胜的雄狮。他要保护的,不仅是他的王权,还有帐内那个手无寸铁的我。
就像雄狮会拼了命保护自己的领地、雌性和幼崽,他也会为了我,与整个世界为敌。
可现在呢?
我坐在稽粥的马背上,冷风刮得我脸颊生疼,冻得鼻尖发红。那些曾经让我心动的画面,此刻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一刀刀割着我的心口。我和他的儿子私通了,我背叛了他。那些他曾给我的温暖——暴风雪夜把我揣进怀里的体温,受伤时笨拙替我上药的指尖,甚至是霸道的占有——都被我亲手碾碎了。
“呕——”
一阵剧烈的恶心突然涌上喉咙,我没来得及反应,就吐了出来。衣襟上、马背上,全是带着血丝的秽物,那血丝红得刺眼,像极了北夹山那晚溅在他脸上的血。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我喘不过气,紧接着,一阵剧痛传来,像有把钝刀在里面搅动,我眼前一黑,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小心!”
稽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他这个年纪少有的慌乱。下一秒,我就被他稳稳地抱在怀里。他的掌心很热,带着少年人未褪的体温,可我却觉得像被烙铁烫到一样,拼命想推开他。我睁开眼,看到他焦急的脸——那张与冒顿有九分相似的脸,眉骨高挺,眼窝深邃,只是眼角没有那几道因杀戮刻下的细纹,此刻满是担忧。可这担忧在我看来,却比羞辱更让我难受。
“你别碰我!”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可声音却微弱得像蚊子叫。胸口的伤口又裂开了,疼得我浑身发抖,嘴里不断涌出鲜血,染红了稽粥的兽皮袄,那红色在黑色的皮毛上晕开,像极了雪地里绽开的血花。
稽粥抱着我,脸色阴沉得可怕。他低头看着我苍白的脸,看着我不断吐血的嘴角,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憎恶——那个寡情的父亲,到底有什么好?值得她这样掏心掏肺,甚至不惜性命?他指尖蹭过我脸颊的冷汗,又猛地缩回手,像怕被什么烫到。
而此刻的小山岗上,冒顿正勒着马,回头望着西边营地的方向。他的指节反复摩挲着马鞍上的雕花,那雕花被他摸得发亮,像极了那柄银鞘小刀的纹路。他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万一,万一她会追上来呢?万一她会哭着向他忏悔,说她只是被稽粥逼迫的呢?只要她追来,只要她认错,就算她和稽粥有过什么,他也能当做没发生过。
可身后空荡荡的,只有草原的冷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枯草,像在嘲笑他的天真。
冒顿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像坠入了冰窖。他想起自己这些天的焦急寻找,想起自己为了她红了的眼——那是他三十七年里,第一次为谁红了眼。想起自己甚至想过要把那柄银鞘小刀送给她,想看到她接过刀时笑起来的样子。可结果呢?她不仅没追来,还心安理得地躺在他儿子的怀里,甚至在马背上和稽粥有说有笑。
才四天。不过才四天没见,她就被稽粥征服了?是因为稽粥年轻,能给她更多的温存?还是因为稽粥比他更懂得讨女人欢心?
嫉妒和愤怒像野草般在他心里疯长,他甚至能感觉到心脏在隐隐作痛,那痛比当年被头曼派去月氏当质子时还难受。他后悔了,后悔当初没一刀杀了这个女人,后悔当初对她心软——那晚暴风雪,他不该把她揣进怀里的,就该让她冻死在雪地里。
“贱货!”他低声咒骂,声音里满是咬牙切齿的恨意,唾沫星子溅在马鞍上,很快被风吹干。
而我,在稽粥的怀里醒了过来。当看到他那张脸时,负罪感瞬间淹没了我。我像个疯子一样挣扎起来,红着眼眶嘶吼:“我要冒顿!我要去找他!你放开我!你这个狼崽,你给我滚!”
“你别闹了!”稽粥按住我的肩膀,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烦,指尖因用力掐进我伤口周围的皮肉,“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去找他?你连站都站不稳!”
“我不用你管!”我推开他,想要站起来,可胸口的剧痛再次袭来,像有无数根针在扎,我猛地咳出一口血,溅在地上,像一朵妖艳的花,很快又被风吹得凝固。
我的理智彻底崩溃了。我看着稽粥,眼神里满是绝望和疯狂。稽粥被我看得心慌,他突然伸手掐住我的下巴,指节泛白,语气狠戾:“你再疯下去,我现在就办了你!让所有胡人都看看,单于的女人有多下贱,有多喜欢被汉子搞!”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我头上。我愣住了,随即,屈辱和愤怒像潮水般涌上来。我抹掉嘴角的血,伸出手,疯狂地向他的脸抓去:“你这个畜生!你跟你爹一样,都是畜生!你们只知道占有,只知道伤害!”
稽粥没想到我会突然动手,脸上被我抓出了几道血痕,血珠顺着脸颊往下淌。他恼羞成怒,一把将我按在地上,膝盖顶住我的腰,让我动弹不得。“我告诉你,”他凑到我耳边,声音里满是嘲讽,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等我玩够了你,就把你送给杂胡换马匹。你要是把他们伺候爽了,说不定还能留一条命。”
说完,他大笑起来,那笑声刺耳又变态,可眼底却藏着一丝慌乱——他怕我真的死了,怕这具温热的身体突然变冷。
可他不知道,他说这些话,只是想刺激我,让我能在憎恨中活下去。我彻底放弃了挣扎,躺在地上,眼神空洞地看着天空。草原的天空很蓝,蓝得像一块透明的宝石,可在我眼里,却灰暗得像一块破布。我甚至开始希望自己能快点死,这样就不用再承受这些羞辱和痛苦了。
而这一切,都被小山岗上的冒顿看在眼里。
他握着缰绳的手越来越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几乎要嵌进木头里。他看到我被稽粥按在地上,看到我绝望的眼神,看到我嘴角的血迹——那血迹红得刺眼,像极了当年他母亲死时,溅在他手上的血。他突然明白了——我不是不喜欢他,不是心甘情愿跟稽粥在一起,我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忏悔,用求死来表达我的愧疚。
可这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是我活着,是我回到他身边,是我像以前一样,缠着他要烤羊,哭着喊他“冒顿”。哪怕是恨,也比死了好。
他摊开手掌,那柄银鞘小刀静静躺在掌心。刀鞘已经被他捏变了形,银色的表面布满了划痕,像他此刻破碎的心。他又从怀里掏出一把金色的小匕首,那是他母亲生前给他的,刀鞘上刻着一只小狼,是他母亲亲手雕的。他低头,用指尖轻轻抚摸着匕首的刀刃,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我的脸颊,眼底却渐渐覆上一层寒冰。
“单于……”身后的呼延邪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他跟冒顿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在草原上讨生活,一起征战四方。他太了解冒顿了——这个男人,不发情则已,一旦动情,就会变得六亲不认。他看着冒顿指尖的金匕首,知道那是头曼单于的女人给冒顿的,冒顿一直当宝贝似的带在身上,如今他摸这匕首,是动了杀心了。
在胡人眼里,老子睡儿子的女人,儿子睡爹的女人,本就不是什么稀奇事。冒顿当年杀了头曼单于后,不也娶了头曼的女人吗?可轮到他自己,却无法接受。他骨子里,还是把那个汉女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容不得别人碰,哪怕是自己的儿子。
呼延邪甚至能想象到,冒顿此刻心里有多痛苦。他看着下面的稽粥,看着他对我又打又骂,心里的恨意肯定已经燃到了极点。
果然,冒顿突然站起身,抽出腰间的弯刀,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像一道冰棱。他红着眼,一步步走下小山岗,身上的杀气几乎要将周围的空气冻结,连风都仿佛停了。
呼延邪没有拦他。他知道,这是冒顿的私事,也是冒顿作为父亲和男人的尊严之战。稽粥敢对头狼龇牙,就该付出代价。况且,冒顿屠幼崽的事,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当年冒顿就说过:“不能为我征战,又无韬略的崽,屠了便是!免得败坏老子的霸业。”他还说过:“汉子想称王,至亲也可屠。”
呼延邪一直记得,当年头曼单于偏爱小妾生的幼子,想废了冒顿,立幼子为继承人。冒顿得知后,没有丝毫犹豫,用鸣镝射死了头曼,也杀了那个幼子。从那时起,呼延邪就知道,冒顿是个为了权力可以不择手段的人,亲情在他眼里,远不如王权重要。
而营中的将士,此刻也注意到了冒顿的动向。他们看到冒顿提着刀,脸色阴沉地从山上下来,那脸色黑得像锅底,眼神里的凶光能吃人,心里都咯噔一下——单于这是要杀回来啊!看这架势,是要宰人啊!
“肯定是要杀古蠡王!”一个士卒压低声音说,手里的长矛都在抖,“古蠡王睡了单于的女人,单于怎么可能忍?”
“可古蠡王是单于最宠的长子啊!”另一个士卒反驳,声音里带着侥幸,“女人再受宠,也比不上儿子吧?况且,单于当年也娶了头曼单于的女人,说不定他根本不在乎呢?”
“别废话了,赶紧去通知古蠡王!”
很快,消息就传到了稽粥耳中。他正按着我,听到士卒的通报后,脸色瞬间变了,白得像纸。他猛地回头,看向小山岗的方向——只见冒顿提着刀,正一步步向他走来,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心上,眼神里的杀气,比草原的寒风还要刺骨,那是真的要置他于死地的眼神。
稽粥的心脏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窟窿。他知道,他的父亲,是真的要杀他了。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父亲还会把他放在肩膀上,笑着说“我儿以后要当草原的王”,可现在,那双手却要举起刀,砍向他的脖子。他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原来在父亲眼里,他从来都不是儿子,只是个可以随时丢弃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