涯顺着长长的过道走过去,蜿蜒而上的楼梯对面是一间不起眼的会议厅。他笑容款款地走进去,集和亚里沙已经在里面了。
亚里沙穿着精致的鱼骨裙,她身姿窈窕,容貌秀丽,又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并不容易引起怀疑,这种单纯的交际酒会她能轻松应对,集也老老实实地跟着她,两人倒是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涯笑着朝杨少将问好,他的举止和眼神中的冷淡嘲讽被礼貌的神情掩盖着。
一般情况下,一个人面带笑容时,会使身边的氛围舒缓下来,不巧的是杨少将并没有喜欢看到别人笑容的个性,更何况眼前的恙神涯的笑容往往只能让人联想到一些不安的事情。
杨少将人高马大,身材壮实,脖子和脑袋差不多粗细,像一颗大号的猎枪子弹,虽然谈判未开始,但他早就摆出了胜利者的得意姿态。
“恙神先生气色欠佳,是不是为了东京的是太过伤神啊。”
涯神态自若,用一种对待外人惯有的礼貌迎候他的话:“正因如此我才找您替我排忧解难呀,杨少将您天纵奇才又不落官场窠臼,你我可做的交易还有很多呢。”
杨少将嘶哑粗嘠的声音里带点愤愤不平:“我就不明白了,你们这些恐怖分子到底有几个胆,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这种事情,武力强大的涯怎么会担心,于是轻轻一笑,无视了杨少将话中的挑衅之意:“您不会的,因为你我之间根本没有仇恨可言啊,您对付葬仪社,对付供奉院家,以及和我们联手对付茎道,归根究底不就是为了钱和权吗?权嘛,您马上就可以进入了白宫,所以我今天是来给您送钱的。”
杨少将沉吟不语,涯目光沉静如琥珀:“供奉院家码头、通道、商行里经营的利润您已经知道了,如果我向您保证,在供奉院家恢复自由以后,每季度按这个数目把六成的交给您,而且这个数字还只会多不会少,那您是愿意和茎道修一郎打交道,还是和我?”
杨少将语调缓慢,似乎翻来覆去地委决不下,再三盘算琢磨了好长时间才说:“供奉院也算你们葬仪社的合作伙伴吧,你就这么把他们的利益拱手让人?”
涯默然叹气,容颜谦逊之至:“GHQ手段高明啊,现在如果没有物资和通道,我们在东京久拖下去也会深陷其中,再和您对着干我们恐怕要受灭顶之灾了,所以无论如何也要请您先让供奉院家的通道恢复经营。”
杨少将眼里闪过一丝心安理得的快意,神情稍稍松弛:“拿供奉院家的赢利来卖人情,葬仪社倒是坐享其成,”他目光扫向亚里沙,“你们供奉院也没意见吗?”
亚里沙听见提到她,与涯飞快对视一眼,而后神色温顺而驯服,泫然欲泣:“您施展雷霆手段,供奉院家朝不保夕,现在钱财对我们来说有什么重要的,我愿意破财免灾,用这些换我的祖父和供奉院家的族人们平安无事。”
她那不安地握紧拳头的样子,看起来的确就是个软弱的少女。
杨少将不屑地笑:“真想不到,曾经在日本一手遮天供奉院沦落至此啊,不过既然你们与我讲和,我自然不会赶尽杀绝的,那么签协议吧。”
涯静静地开口说道:“等等,我还有一个请求。”
“你说。”
“配合我们除掉茎道,永绝后患。”
杨少将眯着眼睛打量了涯一会儿,嘿嘿地冷笑了两声说:“你好歹也曾是他的养子,当真不念养育之恩了?”
“他对我根本毫无养育之恩可言,茎道修一郎野心不小,除掉他对我们都有利。”
涯脸上露出一个达观的微笑,那不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该露出的表情,不过那种不协调感被掩饰得天衣无缝,让人感觉就算忽略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除去茎道也是杨少将的打算,但他对涯的话心存狐疑,前因后果的蛛丝马迹无不显示葬仪社和茎道有暗中勾结的嫌疑,可看茎道的表现又不像,只是现在也没有余力多琢磨,于是他神情僵硬地点了头,承诺契约经过公正生效后就解除对供奉院翁的监禁,也会尽量配合葬仪社打压茎道的行动。
终于,没有硝烟的战斗结束了,走出充满不同于战场热气的谋略气息的房间,三人都如释重负。
亚里沙走下楼梯后稍稍安心地松了口气,不过还是以略显犹豫的口气问:“万一他拿到了契约后不守承诺……”
“不会的,契约并不会变成钱,只有供奉院恢复运转,杨少将才能得到好处,他不敢再对供奉院出手的,”涯温和地笑着回答,“不止这样,他还会费尽心机地保护你和老爷子呢。”
集和涯回到休息室。涯比来时显得轻松自如了一些,所以集也把疑惑宣之于口了。
“涯,如果我们都使出虚空力量的话,能解决这里的所有人吗?”
“大概没问题吧,只是你为什么这么问。”
涯松开绑着头发的发带,疑惑地看着集。
“其实我觉得,比起谈判,战斗好像更利落一点。”
集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嘀咕着。
“哎呀,我没听错吧,我记得你刚加入葬仪社时很反对我和GHQ战斗来着。”
“那么久之前的事就不要再拿出来嘲笑我啦。”
“我告诉过你,提着枪到处走是改变不了世界的。就算我杀了杨少将,GHQ的势力也不会因此消散,何况,我还是很希望杨少将地位稳固的。”
集思考着,慢慢地说:“你说过独裁有时候是有好处的……”
“前提是,独裁者的决策要是正确的。”涯说。
“你是在等杨少将这个独裁者的错误,对吧?”
某种像电一样的东西在大脑迅速传播开,集恍然大悟的说出来。
“你说的没错,只是我不是在等,而是已经抓住了,不过把柄这种东西还是拿的越多越好。”
从杨少将敢和涯打交道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被粘在蛛网上了,在日本的权势、对供奉院集团的控制权、在民众心里的威望……他想要的,也是涯志在必得的。与虎谋皮,枉费心机。
涯故作老成地拍拍集的肩:“你能想到这些,我很高兴,不过也不要太得意,你要学的地方还有很多,有任何不明白的,我都会尽可能教导你,樱满小弟。”
这种态度大概就是所谓的装前辈吧,集知道涯在和自己开玩笑,但有一点更让他感到奇怪。
“那个,为什么在我的名字后面加了‘小弟’?”
涯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笑眯眯地说:“我叫你‘樱满大哥’好像更别扭吧?”
集哆嗦了一下:“别,还是叫小弟吧,那涯会不会犯错,被抓住破绽呢?”
“对和错,其实并没有那么难分辨,要紧的是站在什么立场,如果立场是杀戮和毁灭,那么当然就是错。我的立场不同,虽然也会犯错,不至于造成太惨的后果就是了。”
涯的语气沉静平和,但神色却渐渐变得悲凉,眼神游移到窗外:“可就算不会直接导致灭亡,犯错是会让人兜圈子,甚至失去不能失去的东西的,我就犯过这样的错,所以我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不再做错。”
好像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集苦恼地想着。他从没见过涯露出那种悲伤的表情。那不是他熟悉的葬仪社首领,葬仪社首领无时无刻不光芒万丈,从容淡定,是力量的支柱,智慧的源泉。
既然这样就别让我瞧见软弱的一面嘛。
看到涯似乎为什么难过着,他就感到难以排遣的不安,想要问他原因,想要替他尽一份力。
“涯,当葬仪社首领很辛苦吗?”
涯像是很快回过神来似的,淡然地摇头:“习惯了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就算真的有时很辛苦,那也有我甘愿承受的缘故。”
“是因为……你喜欢真名姐姐吗?”
集战战兢兢地开口,不敢直视涯,好像被问到是不是喜欢哪个女孩的人是自己一样。
然而,涯却毫不犹豫地说出了坦荡的答案:“我希望能拯救真名,希望她能得到幸福。”
大概是珍惜,是想要保护,却不是爱。集能听得明白。
“这么说,和我对她是一样的吗?”
“不完全一样吧,你对真名是‘弟弟要保护姐姐’,我对她更像是‘哥哥要保护妹妹’,你懂了吧,樱满小弟。”
果然还是在装前辈吗……集抽了抽嘴角,突然间产生了想问个更明白的冲动,涯的确是为了姐姐而奋斗着,但绝不仅仅是这样,那么他的努力,究竟是因什么而存在呢?把自己的生命当作完全不值一提的东西,不是为了名声和赞赏,完全不期待回报,到底是为了什么?
“涯的战斗不止是为了姐姐吧,还为了什么呢?虽然我之前也问过,不过还是想问……”
不是哲学性的探讨,而是单纯的疑问,听到集这个含糊的问题,涯有些落寞地笑了笑:“硬要说的话,我是希望不用再做选择吧。我想要拯救,‘从前’是为了拯救真名和多数,‘现在’是为了拯救全部。如果必须有人牺牲的话那就只是达成了接近拯救而已,天平的另一端有我一个就够了。我就是为了不再落入让哪些牺牲的抉择中,战斗至今的。”
除了涯自己,大概没人能明白他说的“从前”和“现在”到底是什么意思。
浓重的夜色将所有东西掩盖在黑色的帏幕后面,天上,繁星点点在夜空俯瞰大地,辽远漫天的星斗就像泪珠点点滴滴洒满天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