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戏子无情,谁又知他为何无情?
他,与我同是戏子,同见过人情冷暖,知道什么是无情。
一般达官贵人,到梨园一趟,求得是消除官场中的疲乏;有些财主富豪,跑到这梨园,为的是与红颜知己一度春宵;更有甚者,将园子里的角儿娶回家,自作春秋。
一人一个想法,都图个快活、欢喜罢了。这男亲女爱的事,多半都是你情我愿。有时,也有不得已而为之。
记得我刚登台那日,帮我的廖尘烟吗?她就几度要成为那不得已的意愿,即使最后,还是没有善终。
近日,总有人嚼舌根,说她被一朝中贵人看上,每月初一十五到一别院唱曲。
她帮过我,算是我的恩人。我从来,也看不上这些不明事实,胡乱揣测的人。奈何,这一次算是受不了了,
我揪着那人的前襟,悄声问道:“是谁叫你乱嚼名角的舌根子,还道得这么离谱?初一十五,那是仙子上香敬佛的日子!”
那人,叫齐。对,无姓,单名一个齐字。
“姑娘,齐说的都是真的。那廖尘烟初一十五上香敬佛,京城皆知。可这上香敬佛,用得着一整日吗?那寺,可与这儿离得不远,往返需翌日,您不觉不对吗?”
“此事与我,于你又有何干?姑姑没教过你,遇事憋着吗?”
遇事憋着,是姑姑教我的第一课。她将我的手腕放在热茶炉上,我能依稀感觉到痛和麻。一炷香后,那儿起了泡,涂上药膏,分外的疼。
她告诉我,我做的很好。作为这世间底层的存在,最最卑微的生命,无论承受怎样的痛,都得受着。什么该说,一字不瞒;什么不该说,守口如瓶。
一,是为了保命;二,是为了活得久些。
我自母亲离世,就不大愿意说话,因话惹祸,也莫过于言语带刺。再不济,也不至于不识好歹。
她一番解释,终让我放了她。此时想想,倒真是后患无穷。
在这之后,便是我与仙子的第二次见面。
经过那日不算闹剧的闹剧,我在京城里算是出了名。但出名的终归是我那扮相和嗓子,与我这卑微的身份要分开来谈。
说得再严重些,即使我一身华服,矗立在人满为患的大街上,也不会有人过分关照。
更何况,我没有钱财去身着华服,没有自由去矗立于街。我进了梨园,就等于将自己卖给林姑姑。我甚至无权决定自己的生死,能选择的只是卖艺,还是卖身。
“廖姑娘?”我斟酌几番,对着不远处的廖尘烟唤出这样的称呼。其实原本,我是不敢认的。因为这样的风月之地,不是我所想象的落尘仙子会来的地方。
我也,并不想来。奈何,我选择了做梨园中人,选择成为林姑姑手中的一枚棋子。
此番,她派我来同一贵人商谈要事。在此情景,能商谈的又是什么高雅大事?
她是在替我找出路,我即使再不愿,也必须走这样的路。
“韩姑娘,不,你早已改名为萧瑟,我该称你为萧姑娘。”她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对于我方才的惊奇神色,毫不理会。
经过我身旁时,撂下一句话,这句话的语气是我这辈子都极难忘掉的。她说:“别被皇上骗了。”这语气里,隐隐有着一丝幽怨。
我原本极稳定的步伐,有些乱了。是的,生平第一次,乱了步伐。
若不是皇上,我家道兴许就不会如此凄凉,父亲也不会离世。我甚至可以说,他是我一家生生的仇敌。再说得严重些,整个皇家都是我韩家生生的仇敌。
若真如坊间传闻所说,廖尘烟与皇上有着难以言说的关系,恩人与仇敌又该如何选择?
罢了,若世代如此纠缠,冤冤相报何时了?罢了,一切都与我无干了。我是萧瑟,无父无母无亲无友的断肠人。
推开门,是一副陌生的面孔,我不认得他,但他似乎认得我:“这便是‘一曲《梧桐雨》撼动半京城’的萧瑟姑娘吧?”
我撑起日日对着镜子练出的绝美笑容,关上门,道:“皇上今日,来意只是为了见我?”
不知何时,他已到了我身后。那股来自于君王的压迫,引得我有些不适。
他依旧是柔和的嗓音,却多了几丝质问:“你究竟是何人?”
“萧瑟”
“别对朕说谎!在朕面前,妖魔无所遁形!”
皇上,您当您是天师,降妖除魔吗?“婢子就是萧瑟,还请皇上明察。”
我转过身,面对着那双审视的眸子:“无论皇上信不信,婢子就是萧瑟,任凭天雷化成灰,也是萧瑟。”
他抬起手,掐着我的脖颈,抵着门低声道:“朕倒是觉得,你同那韩左相的独女,有几分神似。”
我父亲吗?我还有父亲吗?
“这世间,众生芸芸,相似者数不胜数。婢子萧瑟只是一介刚露麟角的伶人,皇上盛名,又何必紧盯着我不放……”
我每说一字,他力道便重一分,以致后来,想说实在说不下去。
“那你倒是说说,如何认得朕?”
“皇上九五之尊,龙气环绕,气宇不凡,自然同常人不一般。婢子,只是猜测。”
这许是我生平最会说话的一次,也是我最鄙夷自己的一次。
“既然你如此敬仰朕,将你最宝贵的事物给朕如何?”
“皇上是指婢子的性命?婢子一入梨园……”
“你莫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姓林的姑姑要你来做什么,你一早便知!”
“皇上,婢子现在可谓真是一无所有……”
“你给是不给?”
“在皇上眼里,这天下的女子,不是一早就都属于皇上吗?”
不知为何,他忽的松开手,反而拉着我的手腕,将我往内室拉。
“皇上,婢子只卖艺!”
“皇上,婢子只卖艺!”
也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他停下了脚步。
“不是你自己说,这天下的女子,都属于朕吗?”
“萧瑟的命,是属于林姑姑的,不是皇上的。萧瑟一早就死了,不算作这天下的女子。更何况,萧瑟不算做女子,萧瑟只是伶人。”
他愠怒的瞪着我,却始终一言不发。唯一能使我感到自己还活着的,就是他抓着我手腕的触感。
“好,一个个尽是贞洁烈女。你不是伶人吗?给朕唱出戏,就以今日为题,不许循前人之本。你也给朕来个,七步为曲。”
我摘下竹簪,散开发髻,一步一思索:“碧玉瓦和朱砂,离人近断肠崖。冀水逢三峡,三江绕帝王家。无涯、无涯,山水客铃兰瓦。”
七步,六句,每一句都分外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