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京城算是大大地换了血。何娉谦成了角儿，我同他的婚事，他与我的那封休书，被人一一翻出。用姑姑的话说，叫红透了整片天，不出半月，南边儿的北处的都要冲他来。
的确，都来了。可坏事儿也没慢下步，京城里人人知晓，北边儿的蛮夷要来打京城。冲着何娉谦的人，壮着胆儿没走多少，生在这儿长在这儿的那群人，却是跑得比兔子还快。
说到兔子，今日兄长来时，带了只白的。憨憨傻傻，饭量却不小。
“兄长今日，怎么想起我这妹妹了？”
难得坐个满场，戏唱的正欢，一人冷不丁走进来。戏一结，便望见了坐在我那梳妆台前的兄长。
“妹妹这些年，过得如何？”
“劳兄长记挂，还算不错。”
“那边好。你可知，父亲如何？”
“不知。父亲不是和兄长在一处吗？”
“那天，父亲于弥留之际，还口中呢喃‘零落’‘零落’。韩零落，你可知之后怎样？”
“不知。”
“父亲没声许久，恍若惊醒，问我：‘敛贞，你可知我为何复醒？’我道不知，父亲复言：‘我都到了奈何桥，远远儿的听见阎王爷的话。他说，我心有牵挂，地府收不得，让我了了牵挂再去。可我，去哪儿了牵挂？’是啊，你是父亲最大的牵挂，可父亲去哪儿寻你？”
这些年，你倒是改名换姓，风光无限。你寻过父亲吗？该给他送终时，你又在哪儿？”
“我深知，步入戏园，对不起韩家，故不敢留姓，予人话柄。对外称作孤女，故不敢大肆寻人。没出名时，我倒是找过一阵儿，可后来……”
“此事我不怪你。要怪，怪我韩姓家运不好。你可听闻，蛮夷要攻城？”
“听说了些。”
兄长将兔子抱于怀中，轻轻抚着：“你怎么打算？”
“兄长是来带我走，还是知会我一声，亦或是同我断绝关系？”
我摘下顶重的钗，置于台面上。
“你愿跟我走？”
“不愿。”
“就知你是这等犟种，所以把她送来。她同你一样，是个犟女娃。”
“女娃娃？”
“是。你可得给我照看好，来日再见，我可就带着个男娃娃来。待她诞下数个小娃娃，这世道差不多就太平了。”
听到兄长这话，不觉想起小时他偷吃我糖葫芦的事儿。小时候，手里没轻没重，一木棒胡乱挥着竟害得他卧床半月。不知如今，腰伤好了没有。
只是，那么多年。所有都变了，可他好像还没变，还是那么爱开玩笑，爱往好处想。
“好，我一定照顾好这金玉做的兔。”
哥哥走后，穆公瑾又紧赶着来，引得我一场戏不得不推到日落后。这事儿倒是不打紧，好笑的是他也带了只兔，一只白白胖胖的兔。
“你怎么也带只兔？比起这丫头，倒是健康不少。”哥哥留的那只，单看挺讨喜。和穆公瑾的搁在一块儿，就显得瘦了几分。
“也？”他似是在考虑旁的事，经我一说才注意到另一只兔，“把那丢了，留我的。”
“凭什么？这是哥哥给我的。”
“哥哥？你竟叫他这么亲。我与你相知多年，你还没叫过我哥哥呢。”
“穆公瑾，你别胡闹。我并非是唤情郎，这兔儿是方才我亲哥哥留下的，托我好生照看。”
我蹩眉拦住他的无赖，他却忽然笑了：“那就好。”
“好什么？”
“这些年不见，你倒是温和不少。小时的戾气，显露的也不多了。果然，成过亲的女子就是不一样。你成亲那日我不在，你同我讲讲是个什么情景吧？”
“关于此事，坊间传闻无数，你怎么还问我？”
他将手里那双兔耳放到我眼前：“我想听你亲口所述，因为这是你成亲。”
“那日满城寂静，好像是个阴天。闷得难受，却也不降雨。听得最清楚的是马蹄声和他那一嗓嗓的对子。”
我也不知该如何描述，只得将我心里的话择句告知。
“我记得你从前说，喜欢擅对对子的男子……”他沉默了许久，复开口，“他应当很疼爱你吧？”
“嗯。”
“那他为何予你一纸休书！”
“那是和离。”
“我不管，反正你现在并无夫婿。零落，我把多年前的话，再说一遍：我原先的戍将军，当今的骠骑将军穆公瑾在此向萧瑟姑娘提亲，生世许此一人，再不另娶妻作妾。时隔多年，几经波折，你可否答应？”
我接过他手中的兔：“我替你照看着他，你安心打仗。待你归来，我将他归还，给你奏兰陵王破阵曲。”
他握住我摆弄兔耳的手：“韩萧，算我求你，别再否决。”
“十多年前，我是高傲的丞相之女，我看不上你；多年前，我是落魄的前丞相之女，我对不住你；多年后，我是红极一时的戏子，我配不上你。”
你是公瑾，不是宝玉；你是将军，不是秀才。你要做的，是和好人家的女儿安心度日。最好是找个干净的望族，人家清白，女儿雅致。能助你平步青云，也能相夫教子。别总记挂我，好好打仗。放心，今生今世我谁都不嫁。”
不知是不是着了魔，我反手握住他。另一只手，抚上了他的发。那兔儿，也不乱跑，乖乖地在膝上趴着。而他，也不动，似是惊着了，任凭我玩弄着他的发。
过了好一会儿，他缓过神，问道：“此话当真？”
“方才我说了许多句，你说哪句？”
“你说，今生今世谁都不嫁，那来世呢？”他认真地望着我，我是真的不知一个将军会如此细腻敏感。
“我这样的人，是不会有来世的。”我笑着抽出手，将兔放入笼中，“硬说来世，我想做你和哥哥的兄长，悲伤时予以关怀，欢乐时予以陪伴。”
陆游的《卜算子》曾有一句，叫做“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像我这样的女子，我，韩零落死后，还有香气留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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