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楼西侧的楼梯间总是安静的,午后的阳光斜斜地落进来,在台阶上铺了一层柔软的金色。沙曼抱着一摞复习资料,刚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头顶就传来一声熟悉的轻笑。
“复习得怎么样?”
她抬头,那个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耳畔。她抬头,看见凯风站在上几级台阶处,逆着光,轮廓被阳光描摹得模糊而温柔。这个角度让她不得不微微仰脸,逆光里他的下颌线格外清晰。
“还行吧……”她含糊地应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资料边缘,“就是数学还有点——”
话没说完,他的手指已经伸了过来。
温热的指腹轻轻捏住她的脸颊,力道不重,却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拇指蹭过她眼下,带起一阵细微的痒。
“……?”沙曼怔住。
“黑眼圈都出来了。”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点无奈的笑意。
沙曼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重重一跳。他的指尖微微发凉,还有一点阳光晒过的温度。她想后退,可身后是楼梯,退无可退。
“……别捏我。”她终于憋出一句,声音却比想象中软。
凯风没松手,反而俯身凑近了些。影子落下来,将她整个笼住。
“那你答应我,今晚十二点前睡觉。”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沙曼攥紧了怀里的书,纸张边缘硌得掌心发疼。她抬头看他的眼睛,却捕捉到了几分疲惫。
平时的凯风总是安静地坐在教室角落里,下课也会和其他人一起打闹,偶尔抬头时,眼里带着浅浅的笑意。可是现在,他的眼睛像是阳光照不到的深海,平静的表面下藏着暗涌。他的笑意未达眼底,睫毛垂下的阴影里,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倦意。
“凯风。”她忽然开口。
“嗯?”他依旧笑着,耐心地等她下文。
"你累了吗?"她轻声问。
凯风的笑容顿了一下。
很细微的变化——如果不是沙曼一直盯着他的眼睛,她可能根本察觉不到。他的瞳孔微微收缩,像是被人突然戳中了心事,但转瞬即逝。
"没有啊。"他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调侃,"怎么,我看上去很困?"
他笑得更加灿烂,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异样只是她的错觉。
但沙曼知道不是。
她见过他真正开心的样子——是期末考前的班级篮球赛,他越过洛小熠投进决胜球时,转头看向场边,眼睛亮得像星星,笑容灿烂得毫无保留。
而现在,他的笑像是精心练习过的面具,完美却空洞。
“凯风。”她又叫了他一声,声音很轻,却坚定。
“逃课吧。”
凯风怔住。
沙曼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腕。
一起逃走吧。
学校的围墙不算高,但对穿着校服裙子的沙曼来说还是有些不方便。
“我帮你。”
凯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紧接着,一双手轻轻扶住她的腰。
“踩这里。”他单膝微屈,把头放得很低,掌心向上托在墙边,给她当踏脚点。
沙曼踩上去的瞬间,感觉到他的手臂稳得不可思议,仿佛她根本没有重量。她攀上墙头,回头伸手:“该你了!”
凯风轻松一跃,单手撑墙翻上来,动作流畅。他坐在墙头,朝她伸出手:“跳下去的时候小心,我接着你。”
“不用。”说完,沙曼一跃而下。
女孩纵身跃下的刹那,一缕幽香掠过他的鼻尖。那气息温暖而干净,像冬日午后晒在窗台的旧书,泛着淡淡的墨香。他恍惚间看见自家书房里,阳光正穿透尘埃,在泛黄的书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凯风怔愣片刻,笑着垂下眼,灵活地落地:“走吧。”
“你以前逃过课吗?”沙曼问。
“在龙武族和小熠一起逃长老的魔鬼训练算吗?”凯风笑道。
那时的凯风和洛小熠年纪小,玩心重,经常会出逃训练,跑到很远的地方。
山风掠过少年汗湿的鬓角时,总爱偷走几缕未说尽的话。他们并排躺在断崖边的老松树下,武袍下摆沾满草屑与松脂,木剑横七竖八扔在苔痕里。龙武族晨钟早被抛在脑后,云雾间的古建筑渐渐隐去,此刻值得在意的唯有东街王婆婆家松子糖裹的蜜浆厚度,或是西市赵掌柜总爱多给的那半勺糖桂花。
雾霭从两人脚底漫上来,像长老茶盏里凉透的碧螺春。十岁的呼吸声混着松涛起伏,掌心还留着对招时的薄红。他们尚不知晓几年后的刀光会怎样剖开这样的清晨,只记得某片被阳光穿透的云絮,还有那些隐匿在山脚下的古老门派的传闻。
后来成长的夜雨打湿过很多种甜,却再没尝到那样清透的甜味——带着松针的涩,山泉的凉,和永远差半招胜负的少年意气。
沙曼静静地听着,她未曾参与过他的过去,也是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听他的讲述。湛蓝的眼睛在冬日的阳光中显得格外透彻,其中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故事,她都想要去了解。
轻轨缓缓驶入终点站——西山公园的入口很隐蔽,他们沿着石阶一路向上,偶尔停下来喘口气。凯风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等她,剥开松枝,示意她从自己的手臂下过去。先一步跨越几级阶梯,伸手拉她跨过比较高的台阶。
他们赶在日落前爬到了最高处。视野豁然开朗,整座城市在脚下铺展开来,远处的地平线被染成橘红色,云层像被点燃了一样绚烂。
沙曼的指尖还悬在晚霞的方向,发尾被山风撩起又落下。她正说到云隙间漏下的光束像天使的阶梯,转头想指给他看时——
他的侧脸先闯入余光。
所有声音瞬间沉入潭底。
少年人清瘦的轮廓被暮光描了金边,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翳。他原本该望向她手指的远方,此刻却微微偏着头,目光安静地落在她眉梢。
沙曼忽然忘记要说什么。
山风卷着碎发黏在唇边,她下意识去拨,却看见他同时抬起手。两人的指尖在将触未触的瞬间同时停滞,他蜷起手指掩饰什么似的抵在下颌。
“有碎发。”凯风轻声解释,目光却仍凝在她发间。远处传来观光缆车的叮铃声,惊起一群白鸽掠过他们头顶的天空。
十七秒。
这是沙曼后来在日记里写下的数字。从发现凯风在看自己,到他终于移开视线去拍振翅的鸽群,整整十七秒的时间里:
她撞入他的眼睛。
听见松针落地的声响。
看见他校服第二颗纽扣的反光。
以及,风的停留。
但是为什么,她来不及去数清自己的心跳?
而凯风始终没有解释,为什么当整个世界都在燃烧时,他却选择注视她映着霞光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