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会结束后的第三天,蓝天画的膝盖还缠着纱布。纱布边缘有些发黄了,是前天体育课时不小心沾到的雨水。她盯着那块污渍看了很久,直到沙曼的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喂,灵魂出窍啦?”沙曼把冰镇的柠檬茶贴在她脸上,凉得她一激灵。
蓝天画接过饮料,瓶身上的水珠顺着她纤细的手指滑下来,在桌面上积成一个小小的湖泊。她用手指蘸着水,无意识地在桌上画着圈,一圈又一圈,就像那天东方末在1500米最后一圈超越徐昊时的跑道。
“还疼吗?”百诺蹲下来,轻轻碰了碰她的纱布边缘。
蓝天画摇摇头,又点点头。其实伤口已经结痂了,疼的是更深的地方,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作为拉拉队队长,她给无数运动员加过油,但从没有像给东方末加油时那样,喊到嗓子沙哑也不肯停。而当她看见他第一个冲过终点线,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时,她差点把手中的彩球捏坏。
“天画,你看这个!”沙曼突然从后面扑过来,手机屏幕几乎贴到她鼻尖上。屏幕上是一只穿着芭蕾舞裙的柯基犬,正笨拙地转着圈,屁股上的小尾巴像装了马达。
蓝天画的嘴角机械地向上扯了扯。这个笑容一定很难看,因为她看见沙曼和百诺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你这叫笑吗?”百诺捏了捏她的脸颊,“比哭还难看。我和沙曼都快把抖音上的搞笑视频刷完了,你好歹给点反应啊。”
蓝天画垂下眼睛。她的睫毛很长,在脸上投下扇形的阴影,刚好遮住微微发红的眼眶。不是她不想笑,而是每次牵动嘴角,膝盖上的伤就隐隐作痛,连带着心里那股委屈也跟着翻涌上来。
那天接力赛的场景像卡带的录像,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徐昊故意偏离跑道撞过来的瞬间,她摔倒在地上时看到的刺眼阳光,还有东方末像头暴怒的狮子一样冲过来的身影。最让她难受的是,东方末打架被记过时,教导主任问他为什么动手,他抿着嘴一言不发的样子。
“我去趟办公室拿练习册。”她突然站起来,动作太急碰倒了桌上的水杯。水漫过她没写完的数学卷子,字迹晕染开来,像一朵朵灰色的花。
“小心!”沙曼手忙脚乱地抢救作业本,百诺递来一叠纸巾。而她只是匆匆说了句“没事”,就逃也似地离开了教室。身后传来百诺压低的声音:“她这样下去不行啊……”
走廊上的风有点凉,蓝天画抱紧手臂。四月的阳光金灿灿地铺满走廊,照得她眼睛发酸。她走得很慢,因为右膝还不能完全伸直。医务室的老师说伤口不深,但可能会留疤。这个念头让她鼻子一酸——她再也不能穿最喜欢的及膝短裙了。
转过拐角时,她听见了那个让她浑身僵硬的声音。
“哟,瘸子也能当课代表啊?”
徐昊靠在办公室门边的墙上,校服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露出里面的黑色T恤。他比蓝天画高出一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角挂着那种让人不舒服的笑。蓝天画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味,还有劣质古龙水混合汗液的刺鼻气味。
“让开。”她声音压得极低,像暴风雨前的闷雷。
徐昊非但没让,反而向前一步。他新剃的板寸头上泛着青茬,右耳上的黑色耳钉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这么凶啊?”他夸张地捂住胸口,“我好怕哦。”
他身后的几个男生发出低低的笑声。蓝天画认得他们,都是和徐昊一起打篮球的,平时在年级里横行霸道。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揪住校服下摆,布料在她掌心皱成一团。
“我听说,”徐昊突然压低声音,“东方末是为了你才打我的?”他凑得太近,蓝天画能看见他鼻梁上淡淡的雀斑,“你们什么关系啊?”
蓝天画的耳根烧了起来。她想后退,却被他突然伸出的脚绊了一下。失去平衡的瞬间,她本能地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空气。她踉跄着扶住墙,怀里的作业本撒了一地,有几本滑出去老远。
“不好意思啊,没看见。”徐昊夸张地摊手,他身后的男生们爆发出一阵哄笑。其中一个染了棕发的男生还故意踩了一本作业,留下半个清晰的鞋印。
蓝天画蹲下去捡作业本,手指微微发抖。她咬紧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拼命眨眼把它们逼回去。不能哭,绝对不能在他们面前哭。
当她的手指碰到那本被踩脏的作业本时,突然有人从后面一把拽开徐昊。力道之大,让徐昊直接撞上了对面的储物柜,发出“哐”的一声巨响。
“徐昊你有病吧!”洛小熠像座铁塔似的横在两人之间,篮球从他手里掉下来,砰砰砰地弹向远处。
蓝天画第一次觉得洛小熠的大嗓门如此顺耳。她趁机快速抹了把眼睛,撑着墙站起来。膝盖还在隐隐作痛,但更让她难堪的是自己刚才的软弱——这根本不像她。
“没事吧?”洛小熠侧头问她,目光扫过她泛红的眼眶时明显顿了一下。
蓝天画摇摇头,突然觉得更委屈了。她宁愿洛小熠没看见这一幕,宁愿所有人都只记得那个能徒手开啤酒瓶盖、打架从不输男生的蓝天画,而不是现在这个因为一点擦伤就畏手畏脚的怂包。
徐昊和身后的一众男生们明显愣了一下。洛小熠在年级里是出了名的人缘好。平时性格开朗,很少和人红脸,这会儿突然发难,连蓝天画都吃了一惊。
“关你屁事?”徐昊很快反应过来,故意用肩膀撞了一下洛小熠,“怎么,你要替瘸子出头?”
洛小熠的拳头瞬间攥紧了,蓝天画能看见他手臂上凸起的青筋。但他没动手,而是弯腰捡起那本被踩脏的作业本,冲着徐昊提高音量:
“给蓝天画道歉!现在!”
围观的学生越来越多,有人小声起哄。徐昊脸色变得难看,他比洛小熠矮半个头,这会儿不得不仰着脖子说话:“凭什么?她自己不长眼……”
“你讲话注意点!”洛小熠突然爆了句粗口,一把揪住徐昊的衣领,“运动会故意撞人,现在又来找事是吗?真当她是任你欺负的女生吗?”
蓝天画看见洛小熠说这话时,眼睛却往人群里瞟了一下——百诺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正和沙曼站在走廊拐角处。
洛小熠的耳根突然红了,揪着徐昊的手却不松劲。这微妙的变化被徐昊捕捉到,他阴阳怪气地笑了:“哦~原来洛小熠喜欢——”
“闭嘴!”洛小熠猛地推了徐昊一把,把他怼到墙上,“少转移话题!道歉!”
徐昊的后背撞在墙上发出闷响,他龇牙咧嘴地正要还手,突然听见百诺清脆的声音:“洛小熠!班主任找你!”
这谎撒得实在拙劣,但洛小熠立刻松了手。他转身时,蓝天画看见他额头上全是汗,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百诺松了口气,洛小熠作为班干,刚才如果真的动手打人,肯定要背比徐昊更严重的处分。
“算你走运。”洛小熠最后瞪了徐昊一眼,弯腰把剩下的作业本都捡起来,拍了拍灰递给蓝天画。
直到徐昊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她才敢让眼泪掉下来,砸在英语作业本的封面上。她用手背狠狠擦去泪水,却越擦越多。膝盖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可能是刚才动作太大扯到了。
回到教室时,蓝天画的眼眶还是红的。她把作业本放在讲台上,低着头快步走向自己的座位。教室里嗡嗡的说话声似乎停顿了一瞬,又继续响起。她知道有人在看她,那些目光像细小的针,扎得她坐立难安。
“天画?”凯风担忧地碰了碰她的手肘。
就是这一碰,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蓝天画突然觉得鼻子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她慌忙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多。太丢人了,她想。明明平时不是这样的,她可是能一个人扛着桶装水上三楼的蓝天画啊。
“没事的,没事的。”沙曼搂住她的肩膀,轻轻拍着她的背。
“她这是怎么了?”凯风问,同时不忘递上几张抽纸。
洛小熠没好气地讲述了刚才在走廊发生的事。
教室后排传来“啪”的一声响。蓝天画泪眼朦胧地抬头,看见东方末把钢笔重重拍在桌上,墨水溅了几滴在桌面上,像一小片黑色的血。他站起来时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下来。
东方末大步走向门口,背影绷得像张拉满的弓。他的校服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还有一道已经结痂的细长伤口——那是三天前翻过操场栏杆时不小心刮到的。门被他甩得震天响,窗玻璃都跟着颤动。
“东方末他……”凯风欲言又止。
蓝天画摇摇头,把脸埋进臂弯里。膝盖上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连带着心脏也抽痛起来。她想起运动会那天,东方末冲过终点线时看向她的眼神,亮得像星星。那时候拉拉队的欢呼声,阳光的温度,还有胸腔里快要蹦出来的心跳,现在想起来都像上辈子的事。
教室门再次被撞开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蓝天画抬起头,眼泪还挂在睫毛上。眼前的场景让她彻底呆住了——
东方末揪着徐昊的衣领,几乎是把他拖进了教室。徐昊的脸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显然挣扎过但没挣脱。东方末的手像铁钳一样卡在他的后颈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的眼睛里燃烧着蓝天画从未见过的怒火,下颌线条绷得紧紧的。
全班鸦雀无声。蓝天画看见班主任跟在后面,却奇怪地没有立即制止。
东方末把徐昊拽到蓝天画桌前,猛地往下一按。徐昊膝盖一软,差点跪在地上。他的校服领口被扯开了一颗扣子,露出锁骨上的一道旧伤疤。
“给她道歉。”东方末的声音低得可怕,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徐昊挣扎了一下,东方末手上又加了几分力。
“我数三下,”他一字一顿地说,“一。”
蓝天画看见徐昊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教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她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擂鼓一样。
“二。”
徐昊的喉结上下滚动,眼神飘向门口的班主任——抱着手臂,面无表情。
“三。”
“对不起!”徐昊几乎是喊出来的,“蓝天画!对不起!行了吧?!”
东方末没有立即松手。他低头看向蓝天画,眼神里的凶狠还没完全褪去,却又多了点别的什么。蓝天画怔怔地和他对视,忘记了自己脸上还挂着眼泪。东方末的眼睛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透明的琥珀色,这块琥珀中盛着她自己。
“大声点,”东方末提高音量,手上的力道也重了几分,“她没听见。”
"对不起!"徐昊这次几乎是吼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不该撞你,不该推你,我错了!”
东方末这才松开手。徐昊踉跄着后退几步,捂着脖子大口喘气,逃一样地离开了这里。教室里静得只能听见窗外梧桐树叶沙沙的响声。
“都回座位。”班主任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不像话,“下不为例。”
东方末站在原地没动。他的胸口还在剧烈起伏,校服领口因为刚才的拉扯歪到一边,蓝天画想起那天他打完架后,也是这样站在跑道上,背后是沉下去的夕阳,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东方末。”班主任叫他,“回去坐好。”
他这才转身,经过蓝天画身边时,很轻地碰了一下她的笔袋。蓝天画低头,看见他悄悄塞过来的东西——一颗薄荷糖,包装纸已经被手心的汗水浸得有些发皱。
蓝天画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清凉的薄荷味在舌尖绽开,冲淡了喉咙里的苦涩。她转身偷偷看向的后座的东方末,发现他的耳尖红得厉害。
阳光斜斜地照在东方末的课桌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蓝天画的脚边。她盯着那片影子看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东方末……”
东方末抬起头,阳光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他脸上的怒气已经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蓝天画熟悉的、略带别扭的表情。
“膝盖……”他指了指,声音不大,却有点哑,“还疼吗?”
蓝天画摇摇头,嘴里的薄荷糖化开一片清凉。她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膝盖上的伤口好像真的不疼了。
东方末转身时,蓝天画听见自己的心跳突然变得很响。
咚、咚、咚。
像是有人在她胸腔里擂鼓,又像是远处体育课上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更奇怪的是,当她看向东方末绷紧的后背时,发现他的呼吸频率竟然和自己一模一样——都是三次短促的吸气,一次长长的呼气。
窗外的梧桐树沙沙摇晃,把阳光剪成碎片撒在他们之间的过道上。有片叶子粘在了东方末肩头,蓝天画盯着那片晃动的叶子,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膝盖正在随着叶子的节奏隐隐抽痛。
原来疼痛也是会共振的。
东方末回到座位时碰倒了铅笔盒,哗啦一声响。蓝天画嘴里的薄荷糖突然迸发出强烈的清凉感,与此同时,她看见东方末也轻轻咂了下舌——他口袋里那颗糖,应该和她是同一时刻化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