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曼站在天鹅绒侧幕后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台词卡边缘。卡片被她的汗水浸得微微发软，在舞台灯照射下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
台下传来此起彼伏的说笑声，像一锅即将煮沸的牛奶，不断冒出雀跃的气泡。空调冷风从头顶通风口灌下来，吹得她裸露的后颈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礼裙腰间的束带似乎比彩排时又紧了些，每次深呼吸都能感受到丝绸面料下那排精巧的鲸骨在皮肤上留下的压痕。
“主持人三十秒准备！”场务的声音从耳麦里炸响。
她咽了咽口水，喉间泛起一阵铁锈味。今早试音时还很顺畅的声带，此刻像被谁用砂纸打磨过一般毛糙。
“沙曼同学，麦克风测试。”技术员的声音突然插入。
“一、二、三……”她对着麦克风念数字，电流杂音却像一群不听话的蜜蜂，嗡嗡地蛰着她的耳膜。
“怎么回事？”她小声嘀咕，指节无意识敲打着话筒外壳。金属冰冷的触感让她想起上周下雨天，凯风递来的那把透明伞柄。
耳麦里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电流声，接着是那个熟悉的声音，似乎总能轻易拨动她心跳频率：“别紧张，是信号干扰。”
凯风的声音像一块沉入水中的墨锭，在空气中缓缓晕开她紧绷的神经。明明隔着电子设备，却仿佛有人凑在耳边说话，连呼吸的节奏都清晰可闻。背景音里有设备运转的嗡鸣，还有他翻动纸张的沙沙声——他一定是在看那份被百诺用荧光笔涂得花花绿绿的流程表。
“你怎么……”
“我在总控台。”凯风简短地回答，背景音里有设备运转的嗡鸣，“能看到全场。”
“把麦克风往右侧转一点，”他继续道，每个音节都平稳得像在朗读课文，“对，就是这样。现在深呼吸，数三下。
沙曼低下头照做，一缕发丝滑落耳际，发梢还沾着一点未干的油彩——那是半小时前帮后勤修补背景板时不小心蹭上的。她无意识地用指尖拨开发丝，指腹传来颜料微微的黏腻感。就在这时，耳返里刺耳的电流声突然消失了，清晰的音质如同被晨露洗涤过一般，温柔地漫入耳中。她忍不住用食指轻轻点了点耳麦，这是他们广播站成员之间表示感谢的小动作，不知道他能不能领会。
“收到。”凯风的声音里突然多了一丝笑意，轻得像羽毛扫过耳蜗，“你准备好了。”
这不是疑问句，而是笃定的陈述。就像每次在图书馆偶遇，他总能准确抽走她正要取的那本书，然后翻到夹着枫叶书签的那页。沙曼突然想起昨天彩排结束后，他在空无一人的礼堂里调试灯光的身影。当时夕阳从彩绘玻璃窗透进来，把他白衬衫下的肩胛骨轮廓映得像对即将展开的翅膀。
音乐响起时，沙曼迈步走向光柱中央。强光刺得她眼前发白，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目光的重量。她想起凯风昨天说过的话：“观众席其实是星空，每个人都是发光的星星。”此刻这片星海正随着她的步伐荡漾起细碎的光波。
“尊敬的各位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她的声音像一尾银鱼，轻巧地游过喧闹的海洋。开场白流畅地从唇齿间滑出，仿佛这些音节早已融入她的血脉。余光里，她看到第一排的评委老师放下了钢笔，第二排的摄影社成员调整了镜头焦距，而东南角纪检部成员的区域——有一个人的位置空空如也。
前半场进行得异常顺利，直到压轴节目前的转场时刻。沙曼正念到“让我们用掌声迎接”，头顶的探照灯突然发出垂死般的“噼啪”声，紧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黑暗像倾倒的墨水，瞬间吞没了整个舞台。观众席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有人打开手机照明，晃动的光斑像受惊的萤火虫。
沙曼的瞳孔还来不及适应黑暗，提词器的蓝光已经熄灭。她下意识后退半步，高跟鞋却卡进了舞台接缝处的凹槽。失重的瞬间，一双手稳稳扶住了她的肩膀。那触感太过熟悉——以前在凯风面前挡住对面袭来的攻击，也曾被这样修长有力的手指挽救。凯风的拇指恰好按在她的锁骨上方，那是她全身上下最敏感的地方。
“别动。”凯风的声音近在咫尺，温热的呼吸掠过她耳后的碎发，“控台在重启系统，给我们四十八秒，好吗？”
他的手掌从她肩膀滑到腰际，隔着礼裙薄薄的面料，沙曼能感受到他指尖有一小块粗糙的茧——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黑暗中所有感官都被放大，她甚至能听见凯风腕表秒针走动的声响。
“你怎么……”
“消防通道有应急灯，”凯风的声音比平时低哑，“现在，我们慢慢向右转，灯光恢复时你会面向最佳角度。”他的指尖在她腰间轻轻施力，像在引导一支华尔兹。沙曼突然想起上周读到的诗句：“黑暗是另一种光的容器”。此刻她真切地体会到，黑暗确实盛满了某种无形却滚烫的东西。
“凯风，你……”
“还有二十秒。”他打断她，声音突然靠近。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擦过她的后颈——是凯风在帮她整理松开的项链扣。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皮肤，两人同时一颤。沙曼后颈的绒毛全部竖了起来，像是被静电击中的猫。这条项链的搭扣确实有些松动，但她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
黑暗中，凯风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他腕间散发着淡淡的绝缘胶带气味，混合着校服洗涤剂的清香。沙曼发现自己的心跳声大得惊人，几乎要冲破肋骨的牢笼。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他们认识以来最近的距离——近到她能数清他每一次心跳的间隔。
“十秒”凯风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我估计这次事故，能让百诺气得不行。对了，她在VIP区。”
沙曼惊讶得忘了呼吸。百诺明明是总执行人，此刻应该在场外调度才对。
“洛小熠把她绑去的。”像是读懂了她的疑惑，凯风轻声解释，“夸张地说她三天没合眼。”他的手指在调整她腰间装饰褶时微微发抖，指节偶尔蹭到礼裙后的蝴蝶结，发出细微的丝绸摩擦声。
沙曼几乎要笑出声，脑海里浮现出百诺被洛小熠扛在肩上的画面。笑声还没溢出喉咙，凯风的手突然离开她的腰，却在最后一刻用小拇指勾住她的尾指。
“三秒。”他捏了捏她的指尖，“微笑。”
白光如潮水般涌来的刹那，沙曼条件反射地扬起嘴角。全场观众看到的是主持人完美无瑕的亮相，没人知道黑暗中小拇指的约定。她的睫毛在强光下颤动如蝶翼，而凯风留在她腰间的温度正透过衣料渗入皮肤，像一块正在融化的琥珀。
“让我们欢迎……”她的声音像浸过蜂蜜的月光，只有自己知道，后背还残留着凯风手掌的形状。舞台两侧的泡泡机开始工作，透明球体折射出彩虹光斑，有几颗落在她裸露的肩膀上，炸开时带起微凉的触感。
余光里，凯风正退回到侧幕阴影中。他低头咬开缠在手腕上的绝缘胶带，灯光照亮他泛红的耳尖——那上面沾着一星半点她的粉底，像落在雪地上的樱花瓣。沙曼注意到他的校服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金色徽章，是纪检部优秀干部的象征。上次社团联合会议时，她曾随口说过这枚徽章很适合他。
中场休息时，沙曼在化妆间走廊堵住了凯风。他正往自动贩卖机里投币，铝罐落下的“咣当”声在空荡的走廊回响。贩卖机的荧光照亮他侧脸，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沙曼突然发现他今天修了鬓角，马尾的发尾也比平时整齐许多。
“你早就知道灯光会出问题？”她直接问道，声音因为持续主持而有些沙哑。走廊尽头传来百诺训斥洛小熠的声音，似乎是为了被强行按在观众席的事。
凯风转身递来一罐温热的蜂蜜柚子茶，罐身上凝结的水珠滚落到他指尖。“技术部有维修记录。”他用袖口擦掉罐身的水渍，动作小心得像在擦拭古董瓷器，“别喝太急。”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甲床呈现出健康的淡粉色，指关节处有几道新鲜的划痕——大概是修理设备时留下的。
凯风低头整理袖口，沙曼注意到他今天戴了那副银框眼镜——他不近视，但只有重要场合才会戴。镜片后的睫毛在灯光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像停歇的蝶翼。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次，才轻声说：“总控台能看到观众席。你每次看向东南角时，眼睛会比平时亮一点。”
沙曼的喉咙突然发紧。东南角是纪检部的固定座位，而凯风是其中的一员。她想起自己确实常常不自觉望向那边，却从未想过会有人注意到这样微小的细节。蜂蜜茶突然变得太甜，黏住了她的舌尖。
回到舞台时，沙曼在麦克风架前站定，抬头望向总控台，隔着人海与灯光，她看到凯风正将一副耳机戴回头上，与她遥遥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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