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霍去病的确在花月刻意制造的那场偶遇里落入陷阱。
他们一起看过月亮,日落和晚霞。
有一天他说:“花月,等我回来,随我回中原,我娶你做夫人。”
花月问他:“万一我是个来吸你阳气狐狸精呢?”
霍去病笑了,他一挑眉毛,还是个带着点稚气的少年模样:“是妖精是女鬼又何妨?横竖你都是我的霍夫人。”
然后他出征了,花月抱着他送的红绸子嫁衣等着他来娶自己;再然后,就等来了他的死讯。
花月不信,她去了很多地方找他,从祁连山到洛阳城。
她是秀色掩今古的美人,人间走一遭,不知引得多少男子对她魂牵梦绕。可是人间那么多快乐,她统统都不要,她一心念着年轻将军的片刻温柔,宁愿在他身上吃尽苦头。 他一去不复返之后她遇见了很多人,只有他死在她心里。
一过就是上百年,花月到死也没再见过他的背影。岁月流逝中她也慢慢明白了,霍去病的确是死了。她这辈子和那个人的缘分是太短了点——下辈子一定要早点遇上他。
从回忆里抽离出来,岳绮罗想,那又怎么样呢?多一世少一世又如何呢,横竖一切已经面临结尾了。
岳绮罗对无心说她死后就把她埋在张显宗身边。无心答应了。
白琉璃痛心疾首似的说:“你这又是何苦呢,你害了你自己!”白琉璃实在不能理解岳绮罗这种压上自己性命的赌注,而且成功的希望有多渺茫,岳绮罗不会不清楚——她这分明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岳绮罗毫不在意,她认为再来一次自己还是会那样做,不试试她一定后悔。哪怕失败也算的上美好结局,张显宗好就好。
岳绮罗说:“有什么不好?我这是——今生不后悔,此世也不必回头了。”
白琉璃叹了口气,心下也算明白了,如今岳绮罗已经是把自己逼到悬崖边上了。
她前面是三尺白绫,身后是万丈深渊。旁人就是想拉她一把,也终归是无济于事了!
岳绮罗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这点白琉璃知道,而且知道的时间并不短;又不是刚认识她十年八年,他从没觉得岳绮罗这视生命为草芥的行为有什么不合逻辑的。
白琉璃只是从没想到,在她生命即将终结时,最后一个要弄死的是她自己。
白琉璃知道自己救不了岳绮罗,她现在是掉进了滚滚长江,自己没有船也没有浆;想救她?除非把长江的水都喝干了去!白琉璃自认没有那个本事,他也断定世上没谁能有如此神通;但他还是想为岳绮罗做点什么。
白琉璃和无心经过一番暗自商讨后一致认为,岳绮罗就算法力尽失,当下什么神通也没有了,也算不得人。因为岳绮罗大多时候——离了张显宗的时候,实在是没有什么人情味儿。
这样的岳绮罗,自然也不需要白琉璃和无心去向她许诺如何厚葬她;也不需要被告知将来会如何善待她的家人——她在这世上唯一在乎的人早被烧成灰了埋在土里了!她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了一个“无牵也无挂”。
白琉璃能给她的,只有一场好梦。
一场有张显宗的黄粱大梦,一场幻境,一场虚空,宛若一阵捕风。
白琉璃在杂草丛生的荒山上,为岳绮罗构建了一座叫文县的县城,城内有个深宅大院似的司令府。
岳绮罗明白一切只是幻境罢了,但她仍自得其乐的佯装不知。
这是文县啊!多么好的地方,一切都那么熟悉,她走过那么多地方,还是觉得文县最好。
街边的小贩正奋力叫卖冰糖葫芦,前方传来了点心铺特有的甜腻气息,集市上熙熙攘攘……吵,闹,乱。这些她过去讨厌的东西,此刻都分外亲切可爱起来;她忍不住抽了抽鼻子,是个要哭不哭的模样。
“夫人,夫人?怎么不走了?”小丫头见太太莫名其妙的停在路边不移步了,就去拉了拉她绸缎面料的袖子。
岳绮罗猛的回过神来,面前的小丫头长着小圆脸,一双丹凤眼,眉毛细细的。
不丑,也和漂亮不沾边,不过瞧着干净清爽,算得上一副讨喜的面孔——这张脸,是纯儿啊。
纯儿没什么出挑之处,不识字,头发长见识短;就会洗洗刷刷的伺候人。可这个平平无奇的小丫头对她好,什么也不为,就是对她好。哪怕一开始那么怕她,可还是给她绣了一只好看的荷包。
就像张显宗一样。对她好,又没什么好报。
岳绮罗清楚的记得,纯儿从小命苦——命好的也不能做了人家的丫鬟。
后来她跟着岳绮罗去了天津,再后来,岳绮罗在张显宗的提醒下意识到纯儿是个大姑娘了。她对自己再好,也不该再把她留在身边当丫头了。纯儿再不嫁人,就要成司令夫人身边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但岳绮罗被这么一提醒,就忽然生出了一点恶毒心思,她偏不许纯儿嫁人,偏要把她熬成个没人要的老姑娘;好让纯儿一辈子留在她身边!
钱,是不缺的,甚至可以说要多少有多少。
纯儿即使给岳绮罗端茶倒水,她的吃穿用度也不比当年天津城里大部分人家的小姐差上几分。别说养纯儿一辈子,养十个纯儿一辈子也不是难事。
纯儿是司令太太的丫鬟,然而既不用洗衣做饭,也不必擦地抹窗;那些工作有专门的厨师和粗使老妈子做。除了贴身照料太太的生活,纯儿并不干什么重活。
岳绮罗想,纯儿就这样陪着她一辈子,一辈子衣食无忧、舒舒服服的,又有什么不好呢?
然而岳绮罗只是想想,想过以后也就清醒了——既然纯儿那么好,自己才该叫她嫁人,让她有个家,也许以后还会有个哭哭闹闹烦人的小娃娃;但也不错,大多人不都是这么过么。岳绮罗看着是无动于衷的,但张显宗说,那些平平无奇的小家庭,很幸福。
于是岳绮罗支使张显宗勘查出了他手下的一名年轻副官,这个人姓何,岳绮罗忘了他的名讳,也不记得他的样貌。只记得张显宗评价说:“小何年轻懂事,人也长得周正,是个好样的!”
既然是个好样的,就定下了纯儿和他的婚约。
纯儿命苦,从小命苦还不够,好容易等到她的好日子了,她又没有命享福了。
纯儿在二十岁那年因为一场急病死于天津,那时她新婚还不足三个月。
后来悲痛欲绝的何新郎官又迎来了新的打击,他的顶头上司张司令在一些军阀与日本人交错,从而显得混乱的政治斗争里递上辞呈,而张司令的兵被重新编制后归入新进天津卫的王司令麾下。
王司令是个多疑的小老头,一双小眼睛黑豆似的乱转,转完了就要琢磨着谁会来祸害他。王司令怕自己被人祸害了去,于是总要抢占先机的去狠狠祸害别人。
王司令疑心张显宗的旧部下,但又不能把几千个训练有素的大兵全部就地斩杀。于是本着擒贼先擒王的老话,王司令要先着手整治那些个有个一官半职的师长旅长类的。
其实留下的人,都是些胸无大志吃谁家饭听谁的话的老实人。
张司令的旧部,有些不安分的、有野心的就带着一个团半个师的跑了,要么光明正大的投靠了日本人;为高官厚禄做了汉奸。
要么就是个别衷心耿耿的,不愿意投靠张司令平生最痛恨的日本人,也不认这个新司令,于是拉柳子当土匪去了。
何副官只是个副官,年纪很轻,其实根本没什么实权。
但王司令听闻这个青年很得张显宗赏识,而且张司令还把自个小姨子嫁给他当老婆——纯儿出嫁时为了好听,顶了司令夫人妹妹的称呼。其实就是不要什么张司令小姨子的身份,纯儿的夫家也绝对不敢轻慢了她;她那笔数额庞大的嫁妆就不是一般人家嫁女儿的阵仗。
即便小何有一肚子冤屈,王司令还是一口咬定何副官和张显宗关系不一般;张显宗这小子一定是憋着一肚子坏水,在自己身边安插个眼线,想着东山再起呢!
王司令也不杀何副官,就是关起来,一个字,审。
何副官并没有什么秘密可以被审。
所以他被打的皮开肉绽,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成日在牢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王司令这人简直就是恶趣味,留何副官一口气,偏偏不让他被打死了。
在纯儿下葬后没多久,何副官就在牢狱里被打得时常神志模糊到要发疯的程度了。
那时候张显宗正病的越发严重,岳绮罗着急上火的团团转,也没有心思去关注那位“好样的”何副官。
再后来呢,消息总算传到岳绮罗耳朵里了,可那时就已经晚了。
王司令发现何副官彻底疯了,随即突然生出了怜悯之心,大发慈悲把已经疯疯癫癫不认人的何副官放了出来。岳绮罗本来想把人带回来,他就算疯了傻了,也毕竟是纯儿的丈夫。
可是重见天日的何副官马上就不见了。当时的天津卫暗潮汹涌,各人心怀鬼胎;没人去找一个走失的疯子,也找不到他。
纯儿落了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好人没好报啊,岳绮罗想。
好人都没有好报,那自己这样十恶不赦的坏人呢?
下地狱,下油锅,拔她的皮,抽她的筋,剜她的眼,断她的手脚,都是应该的。
她恶狠狠的想象着,仿佛自己如果不受到这样的酷刑,就对不起纯儿那样的好人。
可是…纯儿那样的好人…
自己杀过那么多人,怎么能保证里面没有别的“纯儿”呢?
世上那么多人,岳绮罗不敢保证只有一个“纯儿”,而别的“纯儿”会像纯儿对待自己一样去对别人!
他们都是纯儿一样的好人!
岳绮罗突然就打了个哆嗦,仿佛自己曾经敲开纯儿的头骨去吃过脑花,剥开纯儿的皮肉去痛饮鲜血似的。
她后悔了,她不能那样对纯儿。
然后她自己觉得这场醒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为时已晚;她再怎么悲从中来也无济于事。
“夫人可是累了?那夫人等等,我去叫个黄包车来吧——其实也不大远了!”纯儿见岳绮罗不答话,就疑心夫人是出门取新做的裙子这一趟走累了。不过还好,离司令府也只剩了三四百米的路程了。
岳绮罗终于抽出思绪来,她抽了抽嘴角,勉强做出一个微笑来:“不用,我走神了。我不累,用不着叫黄包车。走吧,回家去,不早了。”
纯儿很活泼的笑了,岳绮罗听见她说:“是呀,不早了,老爷一定在家里等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