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第三章

即使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从奉天赶到深州还是花了整整十日。但李茂贞不愿让任何人代劳接回妹妹，他亏欠了她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如果有机会哪怕丝毫的弥补回这种缺憾，区区数十日又何足挂齿。

终于来到熟悉的小村子，清晨柔和的阳光让普普通通的小村子散发着一层淡淡的金光。李茂贞首先去拜见了已经很老却依然健旺的老夫妇，并给激动感慨的两人留下了足以舒适安享剩下年光的银两。拜别两位老人后，李茂贞轻车熟路的来到连绵的青山脚下。

他换上适合登山行路的深蓝色便衣外袍和黑色皮靴，青丝高高束成一个发髻，更衬的面孔如玉雕般英气逼人。见到白石老人时太阳已跃上山头。但山中高树古木极多，连荫成云，仅将一些碎金般晃动的光斑摇落下来，丝毫不觉炎热。然而云烨并不在山舍内。“那个鬼精灵，不爱待在屋里，成天在林间乱跑，不是扎木筏在溪里玩就是在躺在枝桠上呼呼大睡，我呀，越来越管不住她喽。”

老人笑语嗔骂里李茂贞也忍不住笑了，这个阿云，果然长大了也不让人省心。山舍里依然有不少十几岁的少年少女跟着老人学习，都好奇的打量着老师旁边长身玉立的英俊青年。

和白山老人打了招呼后李茂贞便独自在山林里转悠。茂密的草木散发着淡淡的香气，金色的光斑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冠落在他的脸上身上，远远地可以听见猿啼鸟鸣和溪水碎玉一般的叮咚声。久在战场，杀伐不断的他终于觉得从未完全放松的精神慢慢放松下来，一种轻盈的温暖在胸口蔓延。

他听着水声信步前行，脚下隐隐有条小径。接近小溪的时候，他敏锐的听到一阵极轻的窸窣声，像是雕刻木头的轻响。青年赶紧控制自己的呼吸和脚步，悄没声息的向着声音的来源潜行。

又是一阵窸窣声，李茂贞眯着眼睛细看，终于在一棵大树粗壮的树枝上找到了自家妹妹。

云烨一袭浅黄色的裙子，束了一半的发髻，剩余的乌丝随意的披在圆润的肩头。小时候嵌在小脸蛋儿上圆溜溜的大眼睛变细长了些，多了一分妩媚。下巴也尖了些，李茂贞记忆里细瘦的小身躯已经完全长开，窈窕的腰肢，修长的双腿显示着少女初长成的曼妙。年轻女孩舒舒服服的靠在枝桠上，正用一柄小刀雕刻着什么东西。

李茂贞看的出神，竟许久也没动一下。眼前的画面美好的让人不忍破坏。他唯一的家人，他最牵挂的妹妹正舒舒服服的躺在大树的怀抱里，不知因什么而翘起嘴角偷笑。

良久，李茂贞终于轻轻走到树下，咳了咳，故意压低嗓音说：“树上怎么有一只大马猴子！”

年轻女孩猛然一抖，手里的短刀和刻了一半的木头都掉了，她不可思议的扭头，赫然看到了树下一个忍着笑意的熟悉又陌生的青年男人，仰起的面庞在柔柔的光线下俊秀的不真实，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微笑。

“哥哥！”云烨尖叫一声，张着胳膊就从高高的树上跳下来。

李茂贞吓了一大跳，赶忙张开双臂接住扑面而来的小姑娘，饶是他反应极快，也只是勉强接住妹妹。云烨跌下来的力道太大，两个人一起滚倒在草地上。

“疯丫头，这么高怎么敢往下跳！”李茂贞斥责她。

“不是有哥哥接着嘛。”云烨兴奋的脸上两团红晕，她死死拽住哥哥的手臂，把脸蛋贴上去，“哥哥别丢下我，我这次说什么也不让你撇下我自己溜走了。”

他挣不开她树袋熊一样的胳膊，好笑的说，“蠢。谁说我要撇下你了。”

“真的？”云烨半信半疑，继而看到李茂贞因跌倒而弄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笑的乐不可支，“哥哥你头发都乱了，我帮你梳。”

她让李茂贞盘腿坐下，自己跪坐在他身后，从袖中拿出一把小木梳，一下一下梳理着哥哥粗硬的黑发。

“我专程来接你回奉天。哥哥现在是武定节度使，有自己宅邸。”

“奉天？千里之遥”云烨吐了吐舌头，“不过跟哥哥去哪里都好。”

她帮他把头发束起，正为他扎好发带，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哥哥既然有了宅邸，是否也有了娇妻？”

李茂贞一愣，想顺势逗逗她，“然也。等你回去，要让你嫂子好好治治你这只大马猴子。”

话音落下，他觉得抓着自己头发的小手顿了一顿，阿云想了想，低声说，“那……我还是留在这里的好，跟你回去，也是个外人。”

她语气如常，但这句话里隐藏的苦涩，对李茂贞却如同重锤。“外人”两个字她说的很轻松，可李茂贞知道，这是妹妹最难言说的痛切。虽然在山舍中老师朋友对她都好，可是她身边毕竟一个亲人都没有，仅有的哥哥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看她，甚至连能否平安归来都难确定。这种寄人篱下的心中钝痛悲切，是李茂贞最害怕她承受却也无法为她挡开的伤害。

“阿云，”李茂贞转过身，看着妹妹清澈的眼眸，“我没娶妻，也暂时没这打算。亏欠你的这十年，我会一点点补回来。”

“补回来？”阿云眼珠一转，阴霾早已散去，少女的明朗开心极有感染力，“那你欠我的社火庙会，踏青览胜，骑马捉鱼猎山鸡放风筝，全部都要补回来！”她扬起小脑袋，挑衅的看着他。

他举手投降，表示只要她想干的事，他都愿陪她去做。

从未这么开心过的阿云，一路上蹦蹦跳跳，总莫名其妙的担心刚刚出现的哥哥会一下消失。她甚至突然跳到哥哥背上，让李茂贞背着她，以证明旁边的男人不是自己臆想出的一个影子。

李茂贞背着阿云，心底的笑意蔓延到脸上，他终于找回了他最珍惜的妹妹，以后他可以亲自来保护她了。

而阿云曾坐在上面的那颗大树下，少女失手落下的刻了一半的木雕静静躺在草丛里。隐约看出是个男人的面孔，薄唇星目，真有她所念之人七八分的风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