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衿误,尺量心
太学藏书阁的窗棂漏下碎金般的阳光,将《河渠书》泛黄的纸页映照得如同镀了一层金箔。承月修长的手指正按在"都江堰"图谱上,指尖微微泛白。他眉头微蹙,总觉得图纸标注的内江、外江水流方向,与记忆中幼时随父皇南巡所见相悖。那日父皇牵着他的手站在都江堰鱼嘴处,滔滔江水被一分为二,内江湍急如龙,外江平缓似练,那景象至今仍历历在目。
"这里反了。"
清亮的女声像檐角风铃,惊得他猛然抬眼。只见一个穿青布襦裙的少女正踮脚够最高层的书,发间木簪斜斜插着,几缕碎发垂落在光洁的额前。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衬得她肌肤如玉。她手里攥着本《算经》,书脊磨得发亮,显然是常客。见他看来,少女脸颊泛起薄红,却仍固执地指着图纸:"内江应是灌溉主渠,外江才是排洪道,您标反了。"
承月低头细审,果然如此。他自小被尊为太子,鲜少有人敢这般直白指正,此刻却生不出半分不悦。少女已取下那本《水经注》,转身时怀里的书哗啦啦散了一地,其中一张描红的水车图飘到他脚边。图上用朱砂标着"省力杠杆""齿轮传动",旁注小字娟秀却刚劲:"江南水患,或可依此法改龙骨水车为脚踏式,省三成人力。"
"这是你画的?"他拾起图纸,指尖触到纸面残留的温度,似乎还能感受到少女执笔时的专注。
少女慌忙去捡书,袖口沾着的墨痕蹭到他手背上,像点了颗朱砂痣。"家父是工部营缮清吏司的匠人,我……只是跟着学些皮毛。"她声音渐低,却在瞥见他手中图纸时又亮了起来,"这水车若能改良,江南农户就不用整日弯腰摇橹了。"
承月这才注意到她手指上有细小的茧子,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木屑,显然不是寻常闺阁女子。她叫苏明漪,工部侍郎苏文渊的独女。后来承月才知,这姑娘五岁就能辨出三十种木材的纹路,十岁随父勘测黄河,十五岁写出的《堤坝应力考》,连河道总督都赞"后生可畏"。
那年江南暴雨,决堤的急报雪片般送进京城。朝堂上,老臣们争论不休,有的主张"以土堵之",有的坚持"任其自流"。承月正焦头烂额,却见苏明漪捧着卷图纸闯进殿来。她裙角还沾着泥点,显然是刚从工部工坊赶来,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臣女有一策——用竹笼装石,层层叠叠固堤。竹性柔韧,可减缓冲力;石质坚硬,能抵洪峰。比纯土坝省三成人力,比巨石堤快五日完工。"
户部尚书当即拍案而起:"女子干政,成何体统!"老臣的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她脸上。承月站在殿角,看着她被斥责时仍挺直脊背展开图纸的模样,忽然想起藏书阁那缕落在她发间的阳光。那一刻,他第一次意识到,这江山需要的不仅是威严的统治者,更需要这样赤诚的心。
第二章 鲁班尺,定情约
治河工地的泥泞没到脚踝,苏明漪却跪得稳稳的。她手里握着支巴掌大的鲁班尺,正量着河底淤泥的厚度,尺身已磨得发亮,刻痕里嵌着经年的泥垢。远处民夫们正喊着号子搬运石块,汗水混着泥水从她额角滑落。
"殿下你看,"她抬头时,额角汗珠滚进衣领,却笑得眼睛发亮,"这处淤泥比算的厚半尺,得先清淤再筑坝,不然来年还会塌。"
承月接过尺,指尖划过上面的"财、病、离、义、官、劫、害、本"八字刻度,忽然道:"苏小姐可知,这尺子除了量木料,还能做什么?"
苏明漪一愣:"量布帛?测土地?"
"还能量人心,定终身。"他低头,看着她被泥点溅脏的脸颊,声音轻得只有她能听见,"我娘说,好的姻缘就像这尺子,长短合宜,宽窄适度。苏小姐可愿……与我共量这万里江山,也共量往后余生?"
苏明漪的脸"腾"地红了,比天边的晚霞还艳。她慌忙低下头,手里的尺"啪嗒"掉在泥里,却不敢去捡。远处传来民夫们的笑声,更让她耳根发烫。她从未想过,自己满手老茧、浑身泥泞的模样,竟会引得太子殿下青眼有加。
三日后,皇家聘礼抬进苏府,惹得整条街的人都来看热闹。最惹眼的不是金银珠宝,是一抬紫檀木匣。打开时,里面没有凤冠霞帔,而是架微型水力织布机——机身上刻着"承月亲制"四字,机下压着张纸条:"你的尺量得准堤坝,我的机织得出安稳。"
苏明漪的手指轻轻抚过织机精巧的齿轮,眼眶微热。她知道,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承月更懂她的心。她的回礼更简单。连夜手抄了一本《农桑辑要》,扉页画着两只交颈的鸟,旁边写着:"愿与殿下,一粥一饭,一河一山。"
大婚之夜,红烛摇曳。苏明漪摸着头上沉甸甸的凤冠,忽然笑出声:"这冠太重,不如我的鲁班尺趁手。"
承月伸手取下凤冠,替她换上那支熟悉的木簪。烛光映着她光洁的额头,他忽然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在我这里,你永远是那个能跪在泥里量水位的苏明漪。"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将两人的剪影投在窗纸上,宛如一幅水墨丹青。
第三章 案牍灯,照山河
承月登基后,御书房的灯总亮到深夜。奏折堆积如山,有边关急报,有赈灾文书,还有各部院的推诿扯皮。他常对着舆图发呆,不知这万里江山,该如何护得周全。
苏明漪从不去打扰。她知道他性子沉稳,遇事爱自己扛,只每日让小厨房温着莲子羹,自己则在偏殿画水利图。她把各省的河流走向、堤坝高度、历年水患都绘成图谱,用不同颜色标注"急修""缓补""暂安",装订成厚厚的《天下河渠考》。有时画到深夜,墨汁染黑了指尖也不自知。
那年黄河再次决堤,比十年前更凶。奏折堆了半尺高,户部说"国库空虚,没钱修",工部说"工匠不足,没人修",都察院则弹劾河道总督"玩忽职守"。承月急得嘴角起泡,凌晨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寝殿时,却见苏明漪趴在案上睡着了。
她手边摊着张图纸,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束水攻沙法"——让水流加速,用冲击力带走泥沙,既省工又长效。图纸角落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旁边写着:"别怕,我陪你。"
承月轻轻抱起她,闻到她发间淡淡的墨香混着河泥的腥气。他忽然想起母亲张可欣曾说:"最好的伴侣,不是替你扛事,是让你知道,你不用独自扛。"怀中的女子轻得像片羽毛,却给了他撑起整个江山的勇气。
长子承瑾五岁那年,在御花园摔碎了西域进贡的琉璃盏。那盏是波斯使者送的,通体透明,据说能映出千里外的景物。承瑾吓得躲在假山后哭,浑身发抖。
苏明漪没罚他,只带他去了工部工坊。老工匠正在修复一只碎成八瓣的青花瓷瓶,用金漆细细勾勒裂痕,竟拼出别样的美感。"你看,"她指着花瓶,"碎了的东西能补,但裂痕永远都在。就像这江山,得小心护着,才不会有裂痕。"
承瑾似懂非懂,却记住了母亲的话。后来他主管户部,核对账目时哪怕差一文钱,也要翻遍卷宗找出源头。
有次查赈灾款,发现地方官克扣了三成,他顶着压力彻查到底,连皇亲国戚都没放过。朝臣们都说:"太子殿下这股较真劲儿,活脱脱是皇后娘娘的翻版。"
小女儿承瑶七岁时,跟着母亲去江南考察。看到农户因水车老旧灌溉困难,竟缠着工匠做了个微型水车模型,用蜡烛加热水汽驱动,原理竟与蒸汽机隐隐相合。苏明漪没拦着,反而请了算学先生教她:"喜欢就去做,错了娘陪你改。"
那年中秋,一家四口在月下分月饼。苏明漪忽然指着天边的云:"像不像我们初见时那本《水经注》的封面?"
承月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他望着远处宫墙下的万家灯火,忽然明白母亲说的"并肩"——不是你前我后,是你画你的图,我理我的政,抬头时,总能看到对方眼里映着的,同一片山河。
月光如水,洒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那支鲁班尺静静躺在案头,见证了这段始于尺量、终于江山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