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墨香识卿
翰林院编书处的窗棂将暮春的阳光筛成细碎的金箔,洒在泛黄的书页上。承安正伏案校勘《南疆异物志》,指尖掠过一行模糊的字迹,眉头微蹙。忽然,一阵极轻的咳嗽声飘入耳中,他抬眼望去——窗边坐着个穿浅碧色襦裙的女子,正对着一卷残损的《农桑要术》出神。
她梳着温婉的堕马髻,发间只簪一支素银钗,却衬得脖颈如新雪般白皙。手中捏着支银簪,轻轻划着书页上模糊的字迹,时而蹙眉,时而展颜。阳光透过她耳畔的碎发,在侧脸投下细密的阴影,鼻尖上一点微光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殿下,这处注解放反了。”她忽然抬头,眼尾有颗小小的痣,像墨滴落在宣纸上,“黍子应是春种秋收,不是秋种春收。”
承安一怔。他自幼体弱多病,最忌旁人指摘,此刻却莫名生不出气来。女子的声音清泠如泉,带着江南特有的柔软尾音,每个字都像浸了薄荷般熨帖。
“姑娘是……?”
“下官谢婉清,暂领编修之职。”她起身行礼,袖口露出半截手腕,上面沾着点点墨痕,像落在雪地上的梅花瓣。
后来承安才知,谢婉清是前国子监祭酒谢明远的独女。父亲病逝后,她以“女抄书吏”的身份入翰林院,专司修补古籍。老学士们提起她都赞不绝口:“那丫头能凭纸纹辨朝代,看墨色知年份,连甲骨文的裂纹走向都能读出意思来。”
一日暴雨,承安在整理母亲张可欣留下的“奇书”时,被“嫁接”“杂交”等字眼难住。忽然听见窗外传来“咔嚓”一声轻响——谢婉清正站在院里的桃树下,指尖轻抚嫁接处的疤痕。
“殿下看,”她转头对他笑,雨丝沾在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晶,“这棵碧桃本不结果,嫁接到毛桃树上,便结出了甜果。”她踮脚摘下一个青桃,用帕子擦净递来,“大约就是这个道理?”
承安接过桃子,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掌心,触到一层薄茧。他忽然想起母亲说过:有些道理,书里写千遍不如亲手做一遍。此刻这桃子的清香混着雨气钻入鼻尖,竟比任何典籍都更让他心头发烫。
第二章 簪花为聘
那日春深,承安在翰林院后园设了茶席。石桌上摊着谢婉清刚修补好的《兰亭集序》摹本,他指尖轻抚补纸边缘:“这处接笔天衣无缝,连褚遂良的牵丝都摹出来了。”
谢婉清正低头调墨,闻言耳尖微红:“殿下过誉。只是幼时随父亲……”话未说完,忽见承安从袖中取出支青玉簪。簪头雕成书卷状,卷轴处嵌着粒红豆大小的南珠,在阳光下泛着温柔的光晕。
“这是……”
“母妃的嫁妆。”承安声音有些哑,“她说要赠给能读懂我的人。”他忽然执起她沾着墨迹的手,“婉清,你修补的不只是残卷,还有我……”
谢婉清的手在他掌心轻颤,墨汁蹭在他腕上,像滴泪痕。她忽然抽回手,从怀中掏出本手札:“我……我也有东西……”
手札扉页写着《承安殿下饮食起居注》,密密麻麻记录着他平日的喜好与忌口,甚至画着小像——他伏案睡着的侧颜,咳嗽时微蹙的眉头,校勘到妙处不自觉勾起的嘴角……
“我这样的人……”她声音轻得像怕惊飞蝴蝶,“只会修书理卷……”
承安将玉簪轻轻插入她发髻:“而我这样的人,正需要一位能修补人生的妻子。”
第三章 书斋共灯
婚后的“知微堂”成了翰林院最特别的所在。白日里,承安校勘古籍,谢婉清修补残卷;入夜后,两人便对坐读书,一盏青灯映着两张专注的侧脸。
有年深冬,承安整理前朝水利志时发现几处记载矛盾,整日愁眉不展。谢婉清忽然拖着病体冒雪出门,三日后才回来,怀里抱着厚厚一摞手稿,指尖冻得通红。
“殿下看!”她眼睛亮得惊人,顾不得拍去肩上的雪,“我在太医院故纸堆里找到本《治疫札记》,里面说‘治水如治疫,堵不如疏’……”她兴奋地指着某页,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竟见了血丝。
承安又惊又怒,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按在榻上,灌下滚烫的姜汤:“你不要命了?”声音却抖得厉害。
她却从袖中摸出块梨膏糖,剥开沾了墨迹的糖纸塞进他嘴里:“母亲说……咳咳……读书人不较真,书就成了废纸……”语气软乎乎的,带着鼻音,像在撒娇。
承安气结,却见她已经蜷在枕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本札记。烛光下,她睫毛在眼下投出两片青影,嘴角却挂着满足的笑。他轻轻抽走书册,发现她在扉页写了行小字:“愿为殿下燃灯,照见千古文章。”
后来他们合编的《历代农政辑要》刊行,不仅汇集古人智慧,还悄悄融入了张可欣笔记里的“堆肥”“轮作”之法。书成那日,谢婉清摸着烫金的封面,忽然落泪:“若父亲还在……”
承安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她发间有淡淡的墨香,混着院中新晒的竹纸气息。“那我们便一直写下去,”他握住她执笔的手,“写这盛世,也写我们的……家常。”
最后一字轻得几不可闻,却让她耳尖又红起来,转身将脸埋进他肩头。窗外,春桃正落下一瓣粉红,恰粘在刚写好的序言上,像个温柔的注脚。
第四章 纸上传家
长子承砚六岁能背《论语》,却性子急躁,常因写错一个字就摔笔。有次他撕了半日功课,伏案大哭。谢婉清不责骂,只带他去藏书楼,取出一卷修补过的《金刚经》。
“你看这卷子,”她指着残缺处精巧的补纸,“当年被火烧了七个洞,如今却能读全经文。”她执起儿子的手按在修补处,“做人如修书,不怕错,怕的是不敢补。”
承砚后来成了著名的校勘学家,尤擅修补兵书。有次他修复的《孙子兵法》残卷救了边关将士,皇上问他要何赏赐,他答:“愿如母亲般,为天下人修补缺憾。”
小女儿承书痴迷画谱,常把书里的花鸟虫鱼临摹下来。有回她偷用父亲珍藏的朱砂画蝴蝶,吓得躲进书柜。谢婉清找到她时,小丫头满脸泪痕,却还死死护着画册。
“娘亲你看……”她抽噎着展开画纸,“书里的蝴蝶……该是这样飞的……”
谢婉清望着纸上歪歪扭扭却生机勃勃的红蝶,忽然想起自己儿时第一次执笔的模样。第二日,她请来宫中最好的画师,却只提一个要求:“别教她规矩,教她怎么画出心里的美。”
后来承书的《百虫图谱》风靡民间,孩童们捧着画册认虫时,总要先翻到扉页——那里印着谢婉清题的小字:“万物有灵,下笔当敬。”
承安五十岁那年大病一场,咳得夜不能寐。谢婉清衣不解带地照料,夜里还坚持为他读新得的《梦溪笔谈》。某夜他忽然握住她的手:“你呀……真是书痴……”
她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眼泪打湿了两人交握的指节:“有你在……书才有趣……”
窗外桃花被风吹进书斋,落在摊开的《诗经》上,正好盖住“执子之手”四字。承安忽然笑了,想起多年前那个用银簪指正他的姑娘——原来最动人的相守,莫过于我懂你的字里行间,你知我的墨里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