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我回来了。”(贵州地区对爷爷的称呼),“嗯,先进屋把脸洗了。”公只是淡淡的看了我一眼,并不打算叫我过去。我心里笃定了,这个人一定是吸血鬼,还应该是鬼王,平日里来人,总是少不了让我过去,甜甜的叫上一声,然后夸我两句,再给些小糖果在让我走开。今天一反常态,
这个人有大问题!!!于是我迈开步伐,双腿横开八字,侧身一晃。其实如果那人与爷爷要是看到的话,心里蹦出的一句话,一定是“刚才好像有只大黑耗子过去了。”小时候我比较胖。走在地里也总是踩不稳的,我妈总是笑我,我也只是美其名曰“醉拳”。这一跃还不算完,探出半个灰溜溜的泥脑袋,脸上的泥成了我的迷彩色,两个圆溜溜的眼睛,定定的打量着那人。
此时太阳已经下山了,那人的脸更加看不清了,他吃完饭,将陶瓷缸放在一旁,筷子规矩的排在缸上。站起身子,本来比我爷爷高出半头的个头,此时却弓着背,好像是跟爷爷解释什么?我爷爷根本无动于衷。那人有些着急了。翻开那个黑黑的蛇皮口袋,开始翻找着什么。过了一会,拿出一个像是油布又像是报纸,包裹的本子。天色已经黑了。看不清是啥。如果让那时候的我真切的看到的话,我一定会大呼“通关文牒”。《西游记》对我的影响是深远的,就算如今我也幻想着“文体两开花”。当然只是一个玩笑。
爷爷似乎有些动容了,又仿佛还在犹豫。他向那人要过“通关文牒”,那人仿佛很看重这个东西。都是双手递过来的。我爷爷拿着那个东西进屋了。我妈妈抱来柴火准备,做饭了,此时母亲因为怀孕的关系,已经有些弯不下腰了。奶奶在墙角,宰着猪草(猪草从地里弄回来,都是要把他砍细,才会放到锅里煮熟喂给猪的)。我跟着爷爷一起,爷爷看到我说:“你还没有去洗脸?”我略微有些脸红。不过爷爷也没有过多纠结,平时我也都这样。他随后就拉着我去洗了。可是今天他没急着拉我去洗脸。
到屋子里说了一句:“那人是个退伍军人,卖点陶罐,泡菜坛子的,路过这里的,找不到地方住。想要在我们家住一晚,这是他的证件,我觉得可以,都是讨生活的不容易。”
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我爷爷常常这样,每次都会做了决定再跟你“商量”。我后来分析这种“商量方式”,可能是因为那时候村里人,文化程度都不高,我爷爷是那他们那一代人中的五年级学生毕业,因为家里穷没上初中,(你们可能不了解,我爷爷他们那个时候小学没有六年级)。十八岁就做了村里的会计。后来才做了村长。所以我觉得他这样的商量方式,是生产生活中总结出来的,其实是很合理的,在他们那个年代,只需要一个人拿主意,然后同意就举手,不回答就是默认。是一种相当有效率的办事沟通方法。感叹一句,多么美好的年代,质朴仿佛是最普遍的品质。
但是,这次的“商量”,我首先是不同意的,我抱住爷爷的腿,仰着头,昏暗的灯光从爷爷头顶,倾泻下来。如同神明的光芒。插一句,爷爷在我小时候的心目中,就是老版《封神传》里面姜子牙的形象,你们可能没有看过,蓝天野老人家演的那版。高高瘦瘦的,除了我爷爷不留胡子,其他都一样,就是道骨仙风的缩影。
我一边摇着爷爷的腿,一边哀求道:“公!他是吸血鬼,不能让他来我们家住。”我爷爷总是疼爱我的,如果说这个世界上那些人最在乎我,我想总是有我爷爷的。“没得事嘞!哪类来的吸血鬼嘛”我爷爷也忍俊不禁了。我妈扶着灶台,转过身子,:“爹,最近这个非典。。。”我爷爷说到:“没事的,我跟他说了,他就过夜,不跟我们一起吃饭。住在偏房。”奶奶停下了手里的活:“要是强盗呢?你也是,来个人就让他们进屋!”爷爷有些不悦:“你要是害怕,我跟他一起去住偏房,看着他。”言罢。
转身走到门口,招呼那人进来。奶奶招我过去道:“蛮孙(我们这里对孙子的爱称),那个是坏人。叫你爷爷不要让他来住。”话音刚落,那人已经进来了。那时候的灯泡都是一根掉线悬挂在房梁上的,亮度还不能让人读书写字。
我借着这昏暗的灯光,第一次看清了这个“吸血鬼的真面目”。四十多岁的样子。比我爷爷高出半头,皱瘪的军帽下,蜡黄色的皮肤,眼睛周围堆着一些皱纹。对着我咧着嘴笑。一排大白牙在昏暗的灯火下格外晃眼。我心里一惊,安自思量,这简直就是活脱脱的吸血鬼。我被他笑的发毛。心里百分之万的肯定,这就是吸血鬼,我爷爷被骗了。甚至想象出爷爷半夜被他吸血的样子。我顺手操起家里的响竹(这个东西我只在我们这里的农村见过,一根竹子,一头破开,划成几条竹片,另一头不破到底。用来晒谷子,玉米的时候,追赶鸟兽和家禽的)。
我要打他!我要把他赶出去!这是一个吸血鬼!还是个鬼王!全村人都要遭殃!终于所有的恐惧都化作了愤怒。我要去打他。“啊”我大喝一声,为自己壮胆,大有慷慨赴死的意思。我妈吓得一愣。回过头呵斥我:“你做啥子?你在搞那样?”。
那人见状也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定眼一看,我这架势,嘴里又喊着,“坏人!吸血鬼!”也是刹时间明白了。可能这些天也不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了。也是莫名的委屈,一瞬间心里五味陈杂。各中滋味涌上心头,自己身在异乡,为补贴家用,赚点钱,驮着这几大个泡菜坛子,游村过乡。这非典一闹,本来赚钱就不易,如今花钱想找个地方落脚,都没人愿意。人人都当他是瘟神,过门闭户,已经好久没有开张了,身上连回家的路费也没了,这荒山野地,不找户人家,林子里有啥谁也不清楚。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一位好心村长,自己也是拿出退伍军人证件才得到这一夜安生。没想到连个小孩也要与他为难。心里免不了一阵苍凉。受了这气,又不好与小孩为难,想到这番,干脆也罢,于是便转身要走。
我爷爷连忙拉住他道:“小娃儿不懂事,不要见怪,我们都商量好了,一跟我一起睡。”那人顿了顿身子,推下爷爷的手道:“算了,我记得您得好”爷爷急了过头瞪我一眼:“你听那个说的嘛,哪里来的吸血鬼嘛,啥子又是坏人嘛!”言罢,我应声,“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心里也是委屈,两道泪柱,冲刷过脸上的泥,呼啸着冲了出来。爷爷见状不在做声。侧头瞪了奶奶,妈妈一眼。妈妈不做声,回头继续切起了菜。奶奶见爷爷生气了和声道:“这天黑,又没个亮,在这里将就一晚上嘛”那人这才转身。又急忙从包里又拿出了证件道:“我不是坏人,这是我的证件。我是退伍的军人。”递给我妈妈,奶奶看,我妈妈看了两眼,退换给他。过来俯身抱住我,顺手夺下了我的响竹道:“他不是坏人,我去给你开电视看。看少儿频道。”我奶奶不识字,只是陪笑着。我还是不信,眼睛定定的看着他,杵在哪里。脸上挂着两道泪槽,含着嘴唇。喘着粗气。那人也是心急,蹲下身子,要递过证件给我看。忘了我还是个孩子不识字。我妈硬拉着我去凉板(木头做框架,竹子做的大排椅子)上坐下。从门口挂钩上取下脸帕顺手给我擦了一把脸。叮嘱道:“坐在这里看电视,不然你就去睡觉。”我环抱着手,头斜斜的仰着,嘴里嘟嘟囔囔,她见我不再哭闹,又回去做饭了。不一会的功夫。饭菜熟了,那人也没有跟我们一起吃饭,到准备的房间去睡了。一夜无话。
到了这里这场闹剧算是拉下帷幕。第二天听爷爷说,那人天刚蒙蒙亮就走了,留下了一个泡菜坛子。时至今日我依然被父母拿这件事来逗趣。我也想再次遇到那个“吸血鬼先生”给他当面道个歉。但是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了。这个来自我母亲吸血鬼的谎言,也随着我的成长不攻自破了。可我母亲的另一个谎言也接踵而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