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知真理子站在训练场之中。偌大的训练场这个时间只有她和负责训练她的古里千贺两个人。
上午九时,阳光正是最明亮的时刻。慵懒的,轻快的,淡雅的,柔和的光线为训练场斑驳的墙壁与木制的地板刷上淡淡一层明快的浅金色。这时的光是非常明净的,只要为之驻足一秒,就能在淡得近乎梦幻的光晕中窥见所谓岁月静好。
这样的时刻与这刻的阳光没有人会不喜欢。不过在真理子侧身躲过古里操纵着的铜片、抽出一秒不到的空挡瞟了一眼那阳光留下的痕迹之后,还是觉得果然黄昏的余晖更好。
她觉得这样的淡淡金光过于轻浮了,如同长着天使面孔的金发美少年,仗着年轻的美貌游戏人间。然而待度过春风秋月,沧桑爬上光洁面颊,霜白侵染耀眼金发,时间把因为年轻而焕发的美貌夺走之后,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上午的阳光就是这样,太年轻,太淡薄,太轻盈,过于暧昧不清的色彩只能存在于视线之中,而难以留存在记忆深处。真理子是试过的,在凝视这光之后闭上双眼,无论如何都无法准确地再现出这光的色彩。睁开眼再看的时候也丝毫没有“啊,想起来了”的感叹,依旧只若初见。这样的光一直是美丽的,但也一直是陌生的。等到光线暗淡下去之后,就只大概记得,它也曾经明亮过。
但傍晚的余晖是温暖而又深度的,均匀、明亮、深沉,那时的光看起来就像老友的面容一样,总是有一种熟悉的温柔感。但天边泛起的紫却在昭示这已是谢幕时刻,再温柔再眷恋也终将离开,因此看的时候很难不感到悲伤。
中原中也的发色和夕阳很像,但眸色又蓝得那么透彻,像是正午的天空一样。
想起中原中也,真理子心神微微摇曳。那是一种近乎悲怆的柔软感,如同雪夜中看到在远处摇曳的烛光。
只是站在雪地里,和这样的光隔了透明而坚硬的玻璃,只能看着那团如同盛开的花一样灿烂的火焰,想象着它的热度。
不过这样已经足够,孤身一人站在雪里的时候,对一团火的向往就已经可以带来温暖了。
至少注视着那团火焰,可以短暂地忘记身边肆虐的风雪。
真理子此刻就是出于这样的目的想着中原中也。
在人生中过去的十八个年头,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任何一个人,也不相信有所谓的一见钟情。即使是见到中原中也的时候,其实也没有“一见钟情”的感觉。
只是单纯地想起自己游走在黑市接杀手活的时候,听说过港口黑手党有这么一位操纵重力的异能者,他的强大让所有企图与黑手党作对的组织瑟瑟发抖。也有过暗杀任务单上印着中原中也的脸,只是再出色的暗杀者去了都没再回来,空留赏金水涨船高。
但是他披着黑色西装外套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张扬的发色在阳光下十分显眼,但是却没有人注意他,更没有谁辨认出那是传说级的强大异能者。
人群中只有自己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那天自己正要去港口黑手党报道,结果却在路上遇到了那位港口黑手党的干部,这实在是巧。真理子一向非常相信命运与神明的存在,因此觉得这样的安排或许有所隐喻也说不定。
自然而然地接近,自然而然地刻意让伪装露馅,这是在试探。真理子善于用伪装检测伪装,用谎言检测谎言,毕竟自己并非战斗型异能者,在地下接着暗杀的黑活有很大程度需要依赖演技。自己的异能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才可能达成目的,而在暗杀中达不成目的通常意味着死,在黑暗泥沼里挣扎的人并不能靠着彼此扶持而活,而是将他人狠狠压入死亡的淤泥里,才能支撑起自己沉重的生命,在泥沼上方混浊的空气中攫取几缕氧气。
对真理子更是如此。真理子的异能《白玫瑰的葬礼》如同其不详的名字一般,是一枚只有反面的硬币。一面是死,另一面也是死,只是死的人不同而已。
不将他人杀死,就自己被异能杀死,是个二选一的问题。
真理子并不是热爱生命的人,也并非害怕死亡的人,但是却是自私的人。自私的孩子即使是不甚喜欢的玩具也不愿意拱手让人,真理子即使是不甚爱惜生存也不愿意自我牺牲。和只在暗杀名单上见过一面的人的生命相比,自己这条命再轻贱也觉得重要几分。
就是这样反反复复挣扎在泥沼里,靠着欺骗威胁杀戮勉勉强强地活下来,对于伪装的技巧才谙熟于心。让对方相信自己希望他相信的,是真理子除了异能以外的另一把利刃。
但是中原中也不一样,他的眼睛是通透的。即使面上由于多年身居高位积累下来的沉稳波澜不惊,那双眸子却从不说谎。戒备、严肃、冷冽、惊讶、无奈、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亦或是不经意间洒出的温柔,那双瞳像海也像火焰,所有的情绪都是干脆的爽利的不羁的不加掩饰的。
真理子是头一次见到行走于横滨黑夜的人拥有这样的一双眼睛,因此在心中暗暗赞叹。
赞叹得倒不是其不加掩饰的直率和真实,而是其有恃无恐的强大。无需隐藏坦坦荡荡,这份特权并不属于善良的好人,而是属于强者。即使知道我在想什么你也束手无策,即使知道我要做什么你也无可奈何,在真正的实力面前有没有伪装有多少伪装其实并差不了太多,因此强者是无需掩饰的。
生活在弱肉强食的法则之下诞生的扭曲心理之一,即是对于略强于自己的存在是嫉恨的反感的不安的,但是对于那些站在顶端的强者确实敬佩的向往的憧憬的。对真理子来说的确是这样,与自己实力不相上下或是略强一些的杀手总是抢活路上的阻力,任务中碰上这样的敌人概率也是最高。因此自然是忌惮得不得了,想着将来可能的麻烦都恨不得立即将对方杀了埋了。
但是像中原中也这样的强者当然不会和自己抢生计,现在也幸运地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不必互为对手,加上对方是自己未来的上司之一,很难不心向往之。
不过真理子看着那双眼睛的时候,催生了比赞叹和向往不寻常得多的念头。
她想扮演一个喜欢中原中也的单纯少女。
不过并不是为了耍弄对方,毫无意义地耍弄他人是一件很奇怪的事,这是真理子所厌恶的。也并不是想以此为借口藏起玲珑心思,真理子并非纯情的少女,此刻也没有感受到什么将她与对方相连的“命运红线”。只是想要一个能去在意去守护的东西罢了。
刻意制造一段关系,骗自己去在意并以之作为精神支柱一样的存在,对真理子来说是常上演的戏码。就像站在暴风雪里注视着的窗中烛火,真理子每到一个地方就骗自己在意一个人,在为了活下去杀人的时候,在工作到深夜累得只想叹气的时候,在无事可想的时候就去想这个人,像是在打发时间,也像是刻意把注意力从艰辛恐怖竞争活着这些事情上移开,去想一些离现实更远的东西,从而把精神上那根被现实扯紧的弦拧松再拧紧。
对真理子而言这仅仅只是伪装的一种而已。她当然不会陷进去,因为她让自己喜欢上的从来不会是那个实实在在的人,而是那个存在于自己幻想中的,有事无事刻意去想的,披着某个现实人物外衣的假想存在。这很合理,如果真真正正去喜欢一个人就得包容他的所有,而一个人的所有不只是由美好的东西构成的,和一个真实的人之间也不会只有令人愉快的事,真实的爱恋是现实的一种,如果真的喜欢某个人那恐怕是在现有的艰辛上雪上加霜。
当离开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不舍,但扔掉一段刻意建立的假想关系正是由于少了那些跌宕起伏纠纠缠缠,不舍程度也不会超过扔掉一件亲手缝制的衣服,有点可惜但还是做得到的。
因此真理子的不觉得有陷进去的可能。毕竟最夸张的一次,部分出于工作需要部分,她骗自己喜欢上了暗杀对象。她还记得那个时候自己才十四岁,而对方是近三十岁。那人是位戴眼镜的白净青年,五官清秀配上一米七八的挺拔个子,穿着整齐西装看起来格外英俊。她记得自己扮演了洛丽塔,外形稚嫩,举止却优雅老成中带有一丝诱惑的味道,因为前期调查显示这是那人喜好的类型。
她为对方标上风度翩翩的标签,披上体贴男友的外衣,顺利地让自己期待每一次与他的见面,原本暗杀工作所需的踩点和碰面都是一件让人烦躁的事情,不过如此一来就轻松到近乎快乐的程度。听他在耳边温柔细语的时候确实足够愉快,她像情窦初开的普通少女一般面颊微微泛红,只不过内心的波澜被理智完全控制在某一根线内,兴奋而不至于失控,更不至于真的爱上对方。
所以当对方用一朵象征初恋的白玫瑰为代价,把十四岁的她带到旅馆房间里的时候,等对方洗澡的十分钟之内她就做好了放下这段关系的准备。头轻轻倚靠在对方胸膛上时,她已经完全是一个杀手了。
“白玫瑰代表的不是初恋,而是葬礼哦。”看着对方在自己的异能空间里嗅着白玫瑰香陷入梦境,而后被蛆虫般扭动玫瑰藤蔓缓缓缠上,玫瑰的刺扎入血管贪婪吮吸,最终那人气息全无,真理子对于这段关系的结束有一点遗憾有一点空虚,但是更多的还是目睹自己异能杀人时一贯会有的反胃感,除此之外也没什么特别的。结束了就结束了,再找下一个就是了。
那中原中也会喜欢的是什么类型呢?真理子在自己习惯的几种伪装里挑来挑去。青涩稚嫩却性感诱惑的洛丽塔,可爱乖巧却城府很深的艾斯特,温柔沉静而善良天真的凯瑟琳,独特而美好的面具很多,但真理子最后却选中了一个不那么有美感的。
毫无心机却执着逗趣的小丑,这个伪装真理子几乎没有用过,但是却觉得这样的相处模式非常适合中原中也。
其实也有一点吃不准是否会是对方喜欢的类型,不过要说美丽优雅成熟性感可爱清纯的美人,恐怕中原中也身边大有人在。那么,反而是不合常规的类型更有可能引起注意。
不过失败了也没有关系,如果只是想要一团烛火,那么到底点燃了哪根蜡烛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接下来是小丑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