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的课,奕余久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程希那句“怪胎”,食堂里那些混杂着好奇与鄙夷的目光,像无数根细针,反复刺扎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但比这些更让他窒息的,是茶轻悦最后看向他的眼神——那种混杂着歉意与怜悯的眼神。
怜悯。
他最不需要,也最痛恨的东西。
放学铃声响起,他几乎是逃离了学校,没有回那个同样不再能给他安全感的公寓,而是像一具被无形锁链拖拽着的行尸走肉,漫无目的地游荡在碧落市日渐寒冷的街头。
天色渐暗,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照亮了别人的归途,却照不进他内心的泥沼。不知不觉,他走到了一座老旧的天桥下。桥墩上布满斑驳的涂鸦,河水在黑暗中发出沉闷的流淌声。
这里,和记忆中的某个角落,隐隐重合。
他靠在冰冷粗糙的桥墩上,缓缓滑坐在地。口罩下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他终于忍不住,一把扯下了口罩和帽子,任由夜晚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苍白消瘦的脸颊。
“澄悦……”
一个名字,从他干涩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带着血锈般的味道。
记忆的闸门,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十年前那个阳光灿烂却将他人生彻底冰封的下午,如同黑白默片般,带着令人窒息的质感,一幕幕在他眼前重现——
『记忆片段·十年前』
奕余久:澄悦,别爬那么高!快下来!
年幼的奕余久站在废弃水塔的下方,仰着头,焦急地朝着塔顶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像蝴蝶一样灵动的女孩喊道。他脸色发白,手心全是冷汗。
徐澄悦:余久你看!我快要摸到云彩啦!
徐澄悦张开双臂,站在水塔边缘摇摇欲坠的护栏内,小脸上满是兴奋和得意。风吹起她的裙摆和发丝,阳光为她镀上一层金边,美得惊心动魄。
奕余久:太危险了!那里栏杆坏了!你快下来!我求你了!
奕余久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天生胆小,对高度有着莫名的恐惧,此刻看着塔顶的徐澄悦,腿肚子都在发软。
徐澄悦: 胆小鬼余久!你不上来,我就跳下去咯!
女孩咯咯笑着,故意做出要跳跃的姿势。她知道奕余久最怕这个。
奕余久 :不要!
奕余久惊恐地尖叫,下意识地向前冲了几步,却因为恐惧,死死钉在了离水塔几步远的地方,一步也不敢再上前。懦弱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他的双脚。
就在那一刻。
“咔嚓——”
年久失修的护栏,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徐澄悦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变成了极致的惊恐。“余久——!”
她纤细的身体随着断裂的水泥块,从十几米高的塔顶直直坠落。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奕余久眼睁睁地看着那抹白色在阳光下坠落,看着女孩眼中最后的恐惧和……或许还有一丝对他未能伸出手的失望?
他应该冲上去的。
哪怕接不住,哪怕一起被砸伤。
他应该做点什么的!
可是,没有。
他就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瞳孔里倒映着坠落的轨迹,除了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喉咙里被扼住的呜咽,他什么也做不了。极致的懦弱,抽干了他所有的勇气和力量。
“砰!”
沉闷的、肉体撞击地面的声音,成了他此后十年里,每个夜晚挥之不去的梦魇音效。
世界,在那个声音响起的瞬间,失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他呆呆地看着不远处,那一动不动的白色身影,以及缓缓从她身下蔓延开的、刺目的鲜红……
周围开始响起嘈杂的人声、惊呼声、哭喊声。有人冲了过来,推开了像木头一样杵在原地的他。
奕余久 :是我……是我害死了她……如果我能勇敢一点……如果我能冲上去……
奕余久: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巨大的负罪感和自我厌恶,像海啸般将他吞没。他站在那里,听着徐澄悦父母撕心裂肺的哭喊,看着人们用白布盖住了那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世界天旋地转。
从那一刻起,奕余久的灵魂,就和徐澄悦一起,被埋葬在了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
『现实』
天桥下,成年后的奕余久蜷缩着身体,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眼泪汹涌而出,混着鼻涕和口水,狼狈不堪地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十年了。
这锈蚀的锁链,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松动,反而深深地嵌进了他的骨肉里,日夜不停地折磨着他。
“是我……是我害死了她……”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声音破碎不堪。
茶轻悦的出现,她身上那种被宠爱、被保护得很好的光芒,就像一面无比清晰的镜子,照出了他有多么肮脏、多么不堪、多么不配拥有任何温暖。
他这样的人,只配活在阴影里,只配被叫做“怪胎”,只配接受……命运的惩罚。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流干了,只剩下麻木的冰冷。他重新戴上口罩和帽子,将那张哭得狼藉的脸藏起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背影,比来时更加佝偻,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那根名为“徐澄悦”的锈蚀锁链,又一次将他拖回了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