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车子行驶在喧嚣依旧的街头，九点整，酝酿夜晚的靡靡之音，空虚是苦海中一叶偏舟，漂泊不定，又令人惶惶不安。

他们的车停在北角码头。

那条槐花飘香的小径，街灯下蛇形样蜿蜒进码头的碎石滩，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四周静的不见蝉声，连呼吸都弥漫着吊诡的暧昧，她踢着小腿迈着碎步，偶尔停下来，透过头顶窸窸窣窣的枝叶，望向天空。

走了一会儿，他丢掉嘴里香烟，在后面叫住了她，“刚刚不是说要散步么？”

“不是就在散步么？”

“还以为你赶着投胎。”

她停下来，转身，伸手指向前方的灯塔，蓝色裙摆在漆黑的夜里轻轻荡漾，“看到没有，那里就是你重生的地方——”

他仿佛回到第一次见着周秉坤的时候，身子瘦的像个十几岁的后生仔，抱住垃圾堆里捡来的残羹冷炙，躲在黑暗中偷偷望着他。

覃耀眼前出现一片炫目的黑，跟着清醒着坠入梦境，那年他十五岁，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躲在飞鹅山，港英政府拉网式排查的第三日，饥饿、恐惧，极度疲惫折磨着他身体里的每一处细胞，穷途末路，是周秉坤从混沌中救出了他。

覃耀一生遇到了两个贵人，第一个是周炳坤，第二个是徐嘉雯，有时候他觉得，上苍对他仍有眷顾，让他失去了一切，却又给了他从头再来的机会，因此，他便在他人生最灰暗的时刻遇到了月光和天使。

倘若那日她选择报以冷漠，那么他此时兴许早已同这个世界挥手作别，本以为一切可以重回原点，但她的一颦一笑却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里，再是肮脏恶毒的人也会向往美好，终然他的人生残缺不全，可他却奢望拥有完整的她。

他两次离港，本以为一切可以重回原点，但她的一颦一笑却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里，再是肮脏恶毒的人也会向往美好，终然他的人生残缺不全，可他却奢望拥有完整的她。

“如果哪日我改做正当生意，你开心吗？”

“会有那一日吗？”徐嘉雯没有很大反应，也许是因为她根本不相信，他的执念太深，就好像劝一个牧师放弃信仰，想一想都觉得滑稽可笑。

他却笃定说， “一定会有。”

那晚，覃耀第一次在大海面前默默祈求，祈求上苍原谅他的欲壑难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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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几日，覃耀一直没来找她。

只是拖孙志忠跑来一趟，孙志忠将KiKi家的地址交给她，并将阿豪退还给罗玉的五万元送了过来。

原本那日她打算放课便来付账，结果覃耀突然杀出来打乱了她先前的计划，等再想起时，已经过去了一个礼拜。

从佐敦道坐巴士，荷里活道下车，步行约莫三百米，然后她找到那间名曰江渡的画廊，这条街通常在周末的时候最繁华，因此这个时间段，小店里进进出出的都是附近的上班族。

走进店里的时候里面空无一人。

一模一样的陈列，悬梁的架子上多了一只鸟笼，笼子里有只周身翠绿蓝色脑袋的鹦鹉，见有人光顾，便张开红色的鸟喙叽叽喳喳叫起来。

兴许是鹦鹉报信。

不一会儿的功夫，画室的老板便掀开帘子从后堂里走了出来，照就一件纯色针织衫配圆领T恤，袖子上还沾着未干的油彩，是那种很淡的漆料味。

“嗨～还记得我吗？”她笑着同他打招呼。

男人诚然点头，“又来看画？”

“我来付账。”她说着，从书包里拿出一个荷叶型的零钱包，打开，将攒成一团的红衫鱼递给他。

男人笑了笑，又还给她，“做生意要讲诚信，既然讲好是送，我就不会再收你的钱，拿回去吧——”

徐嘉雯愣一下，再抬头时，他正好伸手去摘鸟笼，然后搁在玻璃展台上，她探头去看，那只鸟正扑扇着柔软的羽毛，呆头呆脑的望着男人，只见他打来鸟笼，用镊子从盘里夹了一只小虫，对它轻轻吹口哨，它就张嘴去接。

徐嘉雯一副自来熟，问，“它是鹦鹉吧？”

男人嗯了一声，关好笼子挂回悬梁，“这种鹦鹉叫彩虹吸蜜，聪明的很。”

“它会讲话么？”

“教它它就会，但我从未教过它。”

“为什么？”

“因为我比较喜欢安静。”话音一落，男人似有若无的目光缓缓投来。

徐嘉雯笑咯咯道，“喜欢安静你还养鹦鹉，养只乌龟不是更高。”

她身子斜斜的站着，背包的肩带上缠绕着一圈流苏绳，上面有很小一颗铃铛，走起路来应该很悦耳。

男人说，“我不经常来店里，不过这两次都遇到你，看来，你同我蛮有缘——”

“你不是画家么？”

“会画画就是画家？”他笑了笑，对她说，“个人爱好而已，就像有人喜欢养花，有人喜欢养鸟，还有人像你一样，喜欢问东问西。”

“你的爱好好多！”

俩人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

嘉雯正打算离开，有感觉有些不妥当，毕竟白白占了便宜，总要有点表示才显周到，她翻翻书包，实在没有趁手物件，唯独一枚奖章还算精致，“你赠画给我，我也不能白拿你的，这个送你——”

那是一枚荣誉奖牌，红黄蓝拼接的尼龙绳从顶部穿过，上面刻有拔萃书院，韩景琰虽对她迷惑行为不甚了解，却欣然接受了她的馈赠。

她来不及思考，诚实的说，“你赠我那副画对我来讲意义非凡，所以我赠你这枚奖牌，一年只颁发三枚，兴许在你眼里它不值一提，但对我来说，已经是我最好的了，常言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就当个纪念吧——”

兴许是讲话的时候语速过快，此时她的小脸有些微微发红，像沾了露水的蜜桃，安静的画廊，甚至能听到她换气的声音。

年幼时随母亲来到鹿港，他在拔萃书院读过三年，奖牌有多难得，他比谁都清楚，韩景琰顿了一下，看她杏仁般圆圆的眼弯成了一道月牙，高高竖起的马尾辫上扣一枚蓝白花色小发卡，笑起来时好似有魔力，不知不觉便让他想起那个初露峥嵘的少年。

“谢谢，你的礼物弥足珍贵。”他笑了笑，转身在吧台冲一杯咖啡递给她，问，“你叫咩名？”

“莉莉安。”行走江湖，她更偏爱用这个名。

他说， “好吧莉莉安，这次先将就一下，下次请你喝现煮的咖啡。”

“你刚刚讲你不经常来。”

“平时我都在澳盯，偶尔回来。”

她稍显失落道，“好可惜哦，还想同你拜师学艺呢，你不知道，学校乐团的指挥官总讲我无艺术细胞，我不服——”

韩景琰笑了笑，“艺术本来就是虚无抽象的一种表达，等你到了我的年纪，喝茶、看报，听音乐，欣赏事物的眼界自然不一样，顺其自然就好。”

徐嘉雯脱口而出，“那你为什么要开画廊，而不是茶楼？酒吧？

“你的问题好像有点多。”他讲话的时候神情与先前无异，像一壶温度适中的茶，不似覃耀那般魄人，却又自带少许淡漠疏离。

徐嘉雯眨两下眼睛，遮掩慌张，“我随口一问，你别介意啊…那个…没事我就先走了。”

这女孩蛮有意思，韩景琰忽然改变主意，从后面叫住他，“不想学画画了？”

“啊？”徐嘉雯颇感无语，囫囵话来回讲，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韩景琰单手插兜倚着桌脚，朝停在门口的背影诚然说，“我每个周末的下午基本都在，如果你有兴趣，可以来揾我——”

“就知道你德艺双馨，有求必应，假以时日必定桃李满天下！”她笑得灿烂时，还不忘给他戴高帽，“那我就先回了，到时候不见不散！”

她信誓旦旦放话，快速闪人。

韩景琰面向门口，怔了一下，兴许是太久不曾与人像这般纯然相待，竟有些不习惯。

隔日一早。

外婆的古董收音机里传来电台整点新闻播报，“台风威马逊于今日凌晨登陆本岛，请市民提前做好防护准备——”

徐嘉雯将书闔页放好，移步窗前，窗外暴雨如注，不时滚落一声闷雷，劈开混沌的天空，厨房里煮沸的川贝枇杷飘来一股淡淡的青涩，她百无聊赖的伸个懒腰。

这种天气，最适合窝在睡房会周公。

穿过九龙塘的闹市区，有一片被市井裹挟的旧屋邨，面积很大，临近维港，由于是六十年代初期建盖的老邨，几十年风霜风雪的洗礼，斑斑驳驳少不了岁月痕迹。

这是一个一室一厅无晒台的老旧户型，三十几平的面积，桌椅家俬摇摇欲坠，啤酒饮料瓶堆积如山，眼花缭乱的内衣内裤随意躺在沙发上，整间屋子都弥漫着颓废的气息。

按照孙志忠给他的地址找到Kiki家。

挑高而昏暗的楼道，她站在密密匝匝的楼层下面，仰望着环形走廊的核心，方方正正的天空，好似唯一残存的光明。

徐嘉雯拧一拧眉，越过脚下的瓶瓶罐罐，勉强在沙发旁边找到一处可以下脚的地方站住，“我阿姐呢——”

“在睡房。”现在不是开工时段，看不到她脸上厚厚的粉，整个人看起来萎靡又颓废，刚才在走廊，徐嘉雯差点没认出她。

KiKI说，“阿玉她…在展豪那里回来便把自己关起来…不吃不喝已经好几日了…我怕她身子吃不消，你还是劝劝她吧——”

嘉雯嗯了一声，推门走进睡房。

屋里拉着窗帘，里面的人沉沉的睡着，她将目光投向床头柜上，装满燃尽过滤嘴的烟缸，拧一拧眉，东倒西歪的酒瓶旁放着一个小药瓶。

她走到床边拿起药瓶看了一眼，脸色一变，锨开被角推了推床上熟睡的人，“阿姐！”

她在罗玉手臂上掐了一把，“阿姐——”

徐嘉雯又叫了她几声，没回应。

她心下一沉，顿觉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