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画廊没营业,她在落锁的大门前停下脚步,百无聊赖的踢了一块石子,勾住一旁贴满广告单的电线杆,仰头叹一句,“杨紫玉讲的果然没错,男人都是骗子——”
蓦地,有人在后面轻笑,“你很老辣么?一副阅男无数的样子。”
闻声,徐嘉雯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坐在石墩上,舔着冰棒煞有其事道,“我同学讲,十男九坏,剩下一个是基佬——”
韩景琰扑哧一笑,跟着又拧了拧眉,“这么冷的天气,你吃冰棒?”
她歪着脑袋同他开玩笑,“你爽约,我的心凉半截,当然要吃根冰棒才应景。”
“和着今日我若不来。你等下莫不是要去堕海?韩景琰一面开锁,目光落到她另一只缠着厚厚纱布的手。
她俏皮一笑,接着踩上石墩,在与他保持平时的位置讲一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倘若我等不到你,一时想不开,拴跟绳吊在画廊门口,你岂不是会痛心疾首,呜呼哀哉。”
韩景琰故意逗她,“一日为师,终身为夫?”
她从围栏上跳下来,踱步解释着,“终身为父,就是形容长辈的意思——”
她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不经意引韩景琰侧目而视,明黄色的毛衣衬托出她蛋清般的白皙的脸庞,讲话的时候她的唇角微微上扬,灵动的大眼一眨一眨,配合着她不断开合的手臂,看起来甚是可爱。
他怔了片刻,跟着清了清喉咙,说道,“你打算抱住电线杆玩一下午…..”
话音未落,她已经钻进店里。
“咿…两个礼拜没来…感觉变样了呢…”
她正说着,韩景琰方恍然大悟,“好像是你爽约在先…..”
徐嘉雯理直气壮,“那不一样,我这周期末考试,所以那两日要在家里温书,你又不用考试,迟到当然没理由——”
韩景琰才发现她如此霸道,蹙眉摇头。
徐嘉雯掀开帘步入内室,便闻到一股浓重的颜料味,等画室的灯光逐渐点亮,眼前即刻一片豁然明朗,她惊讶的张大嘴巴,痴痴地望住墙面上的画幅,眨眨眼睛,不禁称奇,“半日画完一面墙,老师,你太厉害了。”
“壁画要比纸上做好容易的多。”他将画架展开,手中一卷画轴在上面铺陈开来,“这幅画是我前几日在伦敦画展上拍的,知道出自谁手么?”
徐嘉雯定睛一看,试探着答,“弗洛伊德?”
“你知道?”
她说,“我校乐团的指挥官是位画迷,以前他经常带我哋去睇画展,我曾经在艺术中心的画展上见过这幅画,记得当时周维还为我哋讲解过。”
“你的指挥官蛮有品味。”
她叹一口气,“人家昔日好好丑丑也是音乐才子,可惜时运不济,造化弄人,不仅首席演奏家生涯被迫中断,还要日日忍受我哋这些痴仔——”
“钟意么?”
“什么钟意么?
“这幅画…”
“那当然,倘若我拿能够将这幅画拿到周维面前炫耀一番,他一定惊掉下巴。”
他轻轻地笑,“既然你钟意那便送你了。”
徐嘉雯咂咂嘴,“你还真是人傻钱多出手阔绰,别讲我不提醒你…你小心被人阴啊,到时匡你去黄赌毒,输到裤衩都唔净——”
韩景琰瞥了她一眼,“我睇上去有那么蠢?”
“那倒不是,提醒你而已。”她说完,又叹慨道,“我阿爸以前也是公子哥,除了与我不共戴天,待谁都是好慷慨的样子,后面他遇人不淑沾上赌,不几年便搞得家无宁日债台高筑,豪车大屋都被拿去抵了债,听说如今还有飞仔时不时光顾——”
“听说?”韩景琰一旁落座,惊奇的道一句。
她淡淡地说,“很小的时候,他便毫不顾念亲情的将我和阿妈赶出家门,一晃几多年过去,如今他是死是活,同我无半点关系。”
韩景琰忽然沉了眸,“那你不恨他么?”
“不恨。”徐嘉雯毋庸置疑的回答。
“为什么?”
“ 因为他不配啊!以前他讲我天生带衰,后来阿妈带我离开徐家,他也未能保住一世富贵,所以说,人生在世,富贵不可尽用,贫贱不可自欺,一味挥霍无度不知收敛,落到如今地步,怨谁都无用——”
当年韩景琰和母亲初到韩家之时,所受的辛酸委屈,何尝不令他感同身受。他曾经,不过是一个极度自卑性格内向且热衷于画画的小男孩,是韩家的冷酷无情将他逼上绝路,而人在身处绝境之时往往会爆发出超乎寻常的潜力,当初,他若不是孤注一掷到去东柏林捞第一桶金,又怎会有涅槃重生的韩景琰?
“在想什么呢?”徐嘉雯拖住他的衣袖,往外拉了拉,将思绪万千的韩景琰从回忆中唤回。
他扶额斜在椅背上,揉了揉额头,“昨晚才下飞机,还在倒时差,这会儿头有些痛。”
徐嘉雯噢了一声。
忽然从椅子上坐起来,撸起袖子拍拍掌心,道,“来,我帮你捏一捏。”
还未等韩景琰做出反应,几根纤细手指已落在他的太阳穴处,她用拇指抵住他的头颅,小拇指微微翘起,食指和中指并拢,在他绷紧的穴位上轻轻摁压着,偶尔旋转,偶尔轻拍,动作温柔且力度精准。
起初,韩景琰还有些拘谨。
渐渐的,便放松下来,不得不说,她的手法好的没话讲,无论是力度还是技法甚至比澳町的专业技师还要专业,但最重要的,是他可以感受到她的纯粹,并非交易中能够获得的那种体验。
“舒服吧。”她洋洋得意的说,“我外婆身体不太好,又不舍得出去花冤枉钱,所以每次头痛的时候都是我帮她按摩,除了外婆,你可是第一个享受这种待遇的,我对你不赖吧——”
“不赖。”
她汕汕的笑,手上更卖力气,“那你可要好好培养我,有朝一日我学成出徒,一定颁发你一张荣誉证书!”
“我不止可以教你画画,你就没点别的追求?”
“可我只想跟你学画画啊。”
韩景琰笑,“等下教你画立体描绘,这部分掌握好,带你出去写生。”
“去哪里写生啊?”徐嘉雯美目一转,顿时兴致昂扬,“南丫岛?长洲岛?围村?”
“等你可以画油画,带你去北欧。”
徐嘉雯扼住,手上也停下来。
灯光打的发白,她盯着他贯来儒雅的脸,诧异的对他说,“我无钱付账时你慷慨赠画给我,我缠着你要你教我画画时,你便真的收我做徒弟,你待我这般好,为什么?”
“我也不说不上来。”他轻轻向后仰,睁开双眼,便是她青涩懵懂的脸庞。
“我不信,一个人做一件事,总要有原因。”
他眯起眼,将目光投向天花板,“这世间有许多事本就毫无头绪,又何必认真,天意高远,流水无形,哪有几多明明白白的事情呢…..”
是啊,哪有那么多明明白白的事。
她忽而沉默,好似如鲠在喉,讲不出来,又吞不回去,不上不下,最是苦闷。
韩景琰教完她如何素描几何体,练习的时候徐嘉雯却一直魂不守舍,乃至最简单的黑白灰的运用顺序都频频出错。
“画画的时候要心无旁骛,摒弃一切杂念,才能专心一致完成一副作品,不要觉得自己是新手,是菜鸟,便看清自己,许多有名气的画家都是从一开始便被人发掘发出来。”
“我无那么高远的抱负。”
“那你学画画的目的是什么?”
“我想培养自己的耐心,戒骄戒躁。”
“你倒是诚实。”他顿了顿,提醒,“美术可以修身养性,治愈内心,但也仅此而已。”
她挪动着画笔,忽然抬眸,期期艾艾的问,“失恋可以治么?”
他挑眉,“你失恋?”
“也是。”她叹一口气,轻飘飘道一句,“恋都还未恋,算咩失恋。”
他忍俊不禁,“你那叫单恋。”
“呸!全世界男人都死绝,我也不会再恋他!”
看她横眉怒目咬牙切齿的模样,韩景琰终是忍不住,轻轻拍拍她的脑袋,将额前一绺鬓发捋到她的耳后,“乳臭未干,还学人家谈情说爱,不如好好念书,将来也好揾个如意郎君——”
“倘若念书是为嫁得好,那我读完博士是不是可以去选英王妃?”她自问自答,“想想都好荒谬,若是情投意合都不可以在一起,不如让两张毕业证书拜天地。”
“门当户对,天经地义。”
她倔强地据理力争,“倘若让我嫁一个不钟意的人过一辈子,倒不如让我孤独终老算了,免得日日相见,相见两厌,睡觉都好似拍恐怖片——”
“娶妻生子有无感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门当户对,不过是多养一两个红颜知己,不喜欢了就换个喜欢的——”他漠然的口吻好似变一个人,叫徐嘉雯有些精神恍惚。
她拱手作揖,“承蒙老师关爱,学生日后定不辜负老师今日一番说教,愿老师日后得娶一名家财万贯贤良淑德之娇妻,恐三寸之丁又丑又扭计赛过母大虫以无妨——”
“调皮捣蛋。”他执笔在画纸修修改改, “你怎知我尚未娶妻?”
“像你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搞艺术的,也不像有家事,我睇你啊,不是绝世大怨种便是风流陈世美,况且,你这个人又这般自诩,绝不会轻言妥协。”
韩景琰虽表面波澜不惊,但心里却有几分惊诧,这个小女孩和他接触不过三两月的,却将他的性子看出个七八分,在韩家人眼中,对于他的婚姻不过是一场互惠互利的生意合作,但他心里,却对此感到十分不满,所以迄今,他都未曾娶妻。
她说完准备起身,略带歉意的说,“今日耽误你很久,我就先回了。”
韩景琰收了画笔,也跟着站起来,“你好像还欠我一顿大排档?”
徐嘉雯哎呀一声,拍拍额头,“睇我这记性,那我们去史丹利街?”
韩景琰笑着走到帘子旁边,伸手关掉画室的灯,逐渐暗淡的街头许多光影闪动,韩景琰的车停在街市后面,经过巴士站台前时,一辆有轨电车叮叮当当缓缓驶进站台,他下意识的退后两步,想避开行人,下一秒,一只手忽然拉起他上了车。
他回过神,侧眸望着她。
她就站在古老而狭小的旋转楼梯前面,倚着扶手对他笑,街灯从车窗探进来,她的脸被赤橙黄绿镀上一层金箔,鼻尖的红晕泛滥到白皙的脸上,似一朵绽放在初夜的玫瑰,只绽放在初夜。
大概坐了两三站,一对年运花甲的夫妻让开两个座位,徐嘉雯冲他朝朝手,他自然而然的坐到她旁边,一路她没再和他讲话,只是偏过头专心欣赏着窗外的风景。
有轨电车的声响徜徉在蜿蜒的轨道,好似一条逆时光隧道,带着现实与曾经的交错,直通他泛黄的回忆,“祝阿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这是他对那段感情最初始的记忆,那年他十八岁,遇到那个留齐刘海蘑菇头的小女孩,她总是喜欢在放课之后坐上九龙岛开往宵萁湾的单轨电车,她说她喜欢电车叮叮当当作响,就像悠扬的汽笛声。那前他上中六,有心无力,于是他将那段感情埋藏在心底,足足背负了十六年,他等到情根发芽,却始终没能等来它开花结果,就因为他身上顶着韩家簪星夜曳月的光环,他便只能有心无力…….
士丹利街大牌档喧闹的街市,几乎每户店家门前都贴了迎接新年的喜帘,屋檐下飘扬的彩旗和高悬的灯笼,将整条街烘托的喜气洋洋。
步行约莫三五分钟,徐嘉雯拉他走进盛记的绿顶棚屋,这家店算是中环远近驰名的特色,客人大都附近工作的上班族,上一波客人还未走,下一波便排到位子旁边等起座来。
徐嘉雯让韩景琰点菜,他却推脱自己久居澳町,对解港地的特色不甚了解,想一想,澳町同鹿港隔岸相望的距离,能有几多远?
“啫啫鸡煲,蒜蓉开边虾,香茅猪扒,面包片焦脆,油爆花蛤。”她合上菜单,想了想,对点餐的伙计喝一声,“再来半打啤酒——”
伙计笑着应了一声,撕下记好的一页纸,转身走出棚屋。
韩景琰说, “还要饮酒?”
“要饮,要饮!”她坚定的点点头。
“等下你若喝成小醉猫我可不管你。”
“明日我刚好满十八周岁,今晚就当缅怀青春。”
“明日你生辰?”
她笑着点头,掩不住的期盼目光。
“改日补给你一份礼物。”
她摇摇头,“打住!你的礼物都好贵重,我还你不起——”
韩景琰忍不住笑出来,“我有说要你还么?”
“那也不行。”她顿了顿,说,“你若真心想送我礼物,便送我一盆君子兰吧。”
“你喜欢君子兰?”
她抬眸笑,“君子谦谦,温文有礼,怀财不骄,得志不傲,居于谷而不卑,我觉得同你很像,倘若你以君子兰相赠,偶尔照料时我便会偶尔把你想起,毕竟,能够叫人偶尔惦念偶尔挂怀的才能叫朋友嘛——”
没现到她对他的评价颇高。
韩景琰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菜陆陆续续上桌,徐嘉雯夹起一块鸡肉到他盘里,“这道菜可是盛记的招牌,你看这个鸡块,水分
都被外面那口热锅逼出来,嚼起来口感又嫩又韧,再配上碟子里的酱汁,超级棒——”
盛情难却,他忍不住尝了一口,口感确实不错。
她得意的扬起眉角,“比观景餐厅又贵又无趣的意大利菜怎么样?”
他轻笑,“还不赖。”
两人边吃边聊,韩景琰忽然发现,这个女孩虽然偶尔傻里傻气,但大都时候都是拎得清的,甚至透着些许不符合年纪的淡泊,但终归是青春飞扬的年纪,笑一笑便是十里红妆艳阳高照。
酒过三巡,剩菜也撤下了好几盘,啤酒瓶东倒西歪的码在桌上,徐嘉雯手里抱着喝一半的酒瓶,顶着红潮泛滥的小脸,对他说,“师父,我下周开始放假,到时候,你能否多回来几次啊?给我开个假期加强班——”
“我免费教你,你还同我讨价还价?”
她望着他,目光期期艾艾,“可是一周一次,真的好少嘛…加上今日这次,已经上过四次了,才学到一点点皮毛,照这样下去,我几时才能出徒——”
“那你想要几次?” 他挑一挑眉,目光晦涩。
“四次?”她试探。
“两次。”
“三次?”
“两次。
“成交!”多一次是一次。
步出士丹利街,二人在中环搭乘有轨电车回荷里活道,同来时相去甚远,人声寥寥的车厢,时而听到她哼着小曲,时而见她将手伸出窗外,五指并拢,似在捞风,风声擦过指尖奏出铿锵旋律在脑海中周旋,是青春的春蚕抽丝剥茧的开始,亦是蜡炬成灰的奠基。
有人欢喜,有人却不乐意。
前方揸车的司机似已忍她好久,冲后面喊一句,“喂!你做好得唔得啊!唔好搞嘢噶——”
太投入,听不到司机的声音。
韩景琰摇摇头,捞回她扑向窗外的半个身子。
酒精在身体里发酵,浮浮沉沉,令人头昏目眩有点犯晕,还好她喝的不算多,还不至于醉到不省人事,车载扩音器响起熟悉的声音。 “下一站,上环,有下车的乘客请从后门落车。”
门从后面打开。
徐嘉雯笑一笑,拉起他一鼓作气冲下车。
没头没脑,想他纵横澳町数十载,竟会陪个黄毛丫头一起犯神经病,他扶额,跟在她后面,看她踩着一双帆船鞋,踢着六亲不认的小碎步,略过路边一棵接一棵的香樟,她站在风里,逆光而行,枝叶的阴翳洒在她肩上,灯火阑珊仿如海中明珠,映照着归来的路。
宛如一个旧时的梦。
梦中,她留着一头齐刘海短发,穿蓝色毛呢小洋装,信步向他走来。
维岸配合的扬起一声汽笛。
远轮回落,海平面平光万丈。
这一刻,他知道,是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