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是在冬天离开的。栀枝得知这件事后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收拾好了行李,打车到最近的飞机场,随便定了一张飞机票。
无关地点,无关时间。就是突然想放空自己,去哪儿都行。
因为之前学过法语,在法国问路什么也不算麻烦,在里昂待了几天,一直拖着没定行程,走到哪就是哪,逛了几天也觉得索然无味,在街边采购时却被威尔遇见了。
“一起吃一顿?”威尔用中文邀请道。
“好啊。”栀枝没有拒绝。
“怎么会来这里?”威尔一边引着她走一边问。
“来旅游。”
“不高兴嘛?”威尔普通话略显生疏,却也不难懂。
栀枝勾勾唇,“怎么看出来的?”
“有感觉。”威尔摇摇头,“你一直都不怎么开心。”
“说的对。”栀枝弯弯眼,“挺细心嘛。”
“那是。”威尔推开门,等她进去后才跟进来。
“我知道这里的特色菜。”威尔笑了笑,招服务员过来,随意在菜单上点了点,“这次来,什么时候回去?”
“马上。这顿饭之后。”栀枝嘴唇始终保持着礼貌的弧度。
“心情不好,就这么回去复工?”威尔皱皱眉,“这样你的工作效率也不会高的。”
“哦,那你的建议是?”
威尔拿起服务生刚上的南法特色粉葡萄酒,娴熟的倒了两杯,给她递过一杯:“我建议,能不能带我也去?”
“带你走?”栀枝轻笑一声,“你这么个大少爷,你就不怕,我把你卖到哪儿,让你家人拿重金来赎你,赚一大笔钱?”
“你不会。”
“这么相信我啊。”栀枝摇着酒杯,一口饮下,“那好吧,你陪我去,去一个地方。”
“哪?”
“色达。”
“你去过吗?”
“没有。”
几个小时之后两人就提上行李到了中国。
因为行程仓促,没有买到直达色达的车票,只能先到马尔康再转去色达。
汽车行到山色连绵,穿过长长的鹧鸪山隧道后,天气便好的不得了。窗外是大片的格桑花,煞是好看。
五个多小时路程颠簸,中午到达马尔康的时候,他们被高原炽烈的紫外线逼得睁不开眼睛。两人简单的吃了午饭,走出餐馆,刚才还是烈阳艳艳的天空骤然阴霾下来。
威尔从淅淅沥沥的雨夹雪里穿进穿出,终于带了一把雨伞。
“你穿的好少。注意保暖。”威尔开了伞,把只穿着单薄碎花裙和呢褂子的栀枝拉进伞里。黑黑的伞笼罩过来,霎时温暖不少。
山里格外寒冷,上了大巴,栀枝把所有的围巾披肩都裹在身上,却还是抵不住刺骨寒风,瑟瑟发抖。
淮南瞥了她一眼,把自己的棉服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冬天了,总是穿这么少。”
“我不冷。”栀枝咬着唇,可两只冰凉的手还是往里缩了缩。
“说假话。”威尔又把棉服帮她紧了紧,两人几乎贴在一起,姿势暧昧,可因为寒冷,也顾不得那么多。
因为不是旅游旺季,客车大巴上多是色达当地人和佛学院的僧侣。
汽车行驶平稳,栀枝弯了弯眼,“路况没有手机上说的那么坏嘛。”
路过观音桥,威尔远远望着圣山上的六字真言,“这里的菩萨挺灵验的,下次我们可以来拜拜。”
“你也看了攻略?”栀枝含笑。
“当然。”威尔笑,“我看起来很不靠谱?”
“阿嚏!”栀枝一个喷嚏,感冒终于如期而至。
过了观音桥不久,狭窄的车道和坑洼的泥路扑面而来。栀枝苦涩的揪着鼻涕,跟着汽车缓慢摇晃节奏昏昏欲睡。
威尔时不时伸手到栀枝额头上探探温度,栀枝弯了弯嘴角,“对我这么好干嘛。”
“是你同意要跟我来的,总得负责。”
“学长人真好。”栀枝笑着,提醒意味浓重。
两人无言,走着走着栀枝就睡着了。
在漫长的时光中醒来,威尔已经在靠背上安然睡着。此时汽车正沿着一条小河在山谷底部缓慢穿行。窗外飞扬着纷落的雪花,一落地便融进泥土里。汽车摇晃而过,溅起冰冷的泥浆,明明只是扑在车窗,却好似生生浇在脸上。
栀枝侧头,陡然从大巴宽大的车窗里看到后面有辆汽车直直陷进积满泥浆的大坑。
大巴缓缓向前,那辆轿车离他们越来越远。
栀枝突然有些担忧,朝圣路途从来都这么艰难的吗?
到达色达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栀枝早已被颠簸的路途折磨的不分东南西北。
威尔搀扶着栀枝下车,风雪扑面而来。色达车站根本就没有一点汽车站的样子,他们站在雪地里,寒冷瞬间从脚底攀爬而上。
周围的人逐渐散去,威尔本要去给栀枝买药,栀枝却害怕赶不上明早的日出,执意先到喇荣宾馆再说。
搭上了当地的面包车,缓慢往山上爬的时候,栀枝仍觉得头疼的厉害。除了感冒还有些高反。威尔把她紧紧揽在怀里,自己却打了好几个寒战,栀枝特别不好意思,“对不起啊,还害你陪我来这里受罪。”
“没事,旅游不就该这样嘛。”威尔笑了笑。
终于在喇荣宾馆住下。栀枝吃了自己带的备用药,威尔将她安顿好,再次试了试温度。末了,他说去问问刚才一起上来的堪布,看看这里还能不能找到其他药品。
房间门关上的瞬间,栀枝努力蜷缩进被窝,终于沉沉睡去。
梦里,鹅毛大雪,栀枝披着绛红的斗篷正一步一跪转坛城。她知晓自己是在梦里,可每一跪膝盖传来的冰冷刺骨却是真切。不知转了多少圈,她俯下身扑向雪地的时候,头顶落下淮南的声音。
却是一句梵语。
“相逢随缘,不若怀念。”再没力气抬头,栀枝双手在雪地里扑腾,嘴里呢喃着淮南的名字。
本来都说好了不念了,原来啊,还有那么多放不下,只是终究放不下的不是他,而是那些回忆。
“我在。”
迷糊中似乎抓到了救命稻草,栀枝便死命不再放开。
像是一个长长的梦魇,时光像流水一样潺潺流动,漫长且毫无生气。
眼球被光线刺激,生出不适的感觉。
只觉得身子一轻,周围的黑暗开始天翻地覆的旋转。捂着头,疼痛一波一波的袭来,她努力撑开双眼。满目陌生的白,左手边的胶管里冰凉的药水依旧不紧不慢的流淌进自己的血管里,威尔不在。栀枝顶着窗外发呆,天只是蒙蒙亮,能看见暗青色的山脉,半山腰亮着模糊的灯光。
护士替栀枝取掉点滴之后,她裹了羽绒服起身。拉开被子的瞬间,一个钱包陡然落出来。栀枝坐在床边忐忑的打开钱包,一张久违的照片映入眼帘,这是她有次去图书馆后弄丢的,刚洗出来的自己的照片。背面歪歪扭扭的用中文写出了她的名字。
栀枝径直从色达县医院逃出来,没跟任何人打招呼。栀枝拿着威尔钱包里的现金,横冲直撞地奔向尸坨岭。
以前栀枝挺不愿看这样的场面,在加德满都的时候,她死活都没被闺蜜拉去帕舒帕蒂神庙看火葬。她总是自嘲,大抵是还没看透这尘世,所以受不得生死超度。
在上山的车上,一个好心的觉姆把她的毯子借给栀枝。她又另外在车上借了一个手机给威尔发微信,叫他别担心她,下午她就会回喇荣宾馆。
去学院之前,觉姆悄悄跟栀枝说,看完天葬之后,把减下来的指甲、头发用纸张包好,放在指定的位置,算是一次重生。
栀枝微笑着道了谢,把毯子还给她。
耳边满是久久回荡的超度梵经。旁边有个游客要把指甲剪借给栀枝,她婉言谢绝了。
其实涤荡的心灵早已得到了涅槃重生。
转白塔的时候看到好多磕长头的人,有些感慨,信仰的力量是多么强大。
栀枝慢慢从尸坨岭往佛学院走,天空里又起了风雪。偶尔会遇见背水的觉姆,她们都特别好意地朝她微笑,见她有些喘气,叫她慢慢走,别着急。
在佛学院的山坡上,栀枝才第一次亲眼看到,山谷里小小的红房子拼凑成密密麻麻的大片绛红,足以震撼人心。
学院里回荡着巨大的声响,可以清晰听到大经堂里激烈的辩经。
“小枝。”
栀枝回过头,正对上威尔疲惫的双眼。
“我…就出来走走。”
威尔径直向她走来,把围巾往她头上塞。
栀枝低垂着双手,任由威尔把她裹紧。
两人往喇荣宾馆走去。
“威尔,你说。”栀枝有点茫然的向前走,“再相爱的人,也会被时间冲垮吗?”
威尔略一思考:“不会,如果会被时间冲垮,只能说明那些喜欢不是真的。”
山盟海誓不足以证实一段感情的忠贞,也不能确定它的长久,真正的爱是能够敌过时间的滚滚洪流。
被威尔推进房间,他帮忙拍落积雪的时候发现栀枝棉服帽子里的积雪几乎都要结成冰了。威尔亦如此,眉毛上冻结的薄霜不是电视剧里的化妆和特效,只是她连拥抱一下他的勇气和资格都没有。
威尔给她看相机里的照片、风景和人物,以及大雪纷飞里的觉姆和僧人,尽管他们行色匆匆,却挡不住眼里清澈坚定的目光。色泽温和的绛红足以温暖冰雪里的人心提醒
离开那天,有着明媚的阳光,雪还没有化,白白的铺了一层,纯洁的不像样。
威尔消失了一会儿,再次出现时拿了一个小盒子。
他单膝下跪,正对着栀枝:“跟我走吧。”
“什么?”栀枝弯弯唇,“你发烧了吗?”
“我没有。”威尔眼睛直直盯着她,“栀枝,你知道的,你一直知道的,我喜欢你。”
“我的喜欢和淮南的不一样。我的喜欢敌得过时间的洪流。”
“怎么证明?”栀枝向后退一步。
“我可以慢慢证明。”威尔站起来,又靠近一步,“为了证明这份深刻的喜欢,我郑重的请你用余生,跟我走。”
栀枝犹豫了一瞬,把小盒子往他推了推:“你知道吗,杜拉斯的《情人》里面说过一句话,“爱之于我,不是一蔬一饭,不是肌肤之亲,是疲惫生活的英雄梦想”,可能我很你会有一段很不错的恋情,可是我还是想用我的时光和热情去接纳我和淮南的那段我喜欢但不是特别美好的恋情。
“可能和你在一起可以有更好的物质条件,也可以过的比现在开心,但是……”栀枝向他弯弯眼睛,“和你这几天很开心,谢谢学长,但是我不太值得。”
栀枝转身离去。隐约听到威尔微弱的话语,她并未回头,拉着箱子上了另一趟即将发车的大巴。
周转几趟刚回到自己居住的城市,她就一刻没有耽搁的签了去日本的飞机。
她要去见淮南,现在就要。
她很想他。
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