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杉林村,还有一些年底回家得更早的打工仔,他们因为种种原因,没等到过年就早早回到家乡,日常除游玩之外,还帮助家里干活。比如彭新。
彭新是彭克忠远房二叔的独子,小彭克忠三岁四个月,算起来是本家堂弟。
在杉林村,绝大多数村民都是挣扎在‘温饱’线上,还有靠国家扶贫救济的。
来到杉林,入目几乎全是破破烂烂的老房子。这地方‘富人’不多。能告别茅草房生涯,在村里盖起一间钢筋混凝土屋的绝对称为富人了。彭新家可算少有的富人,因为他勤劳的父母不仅种了漫山遍野的庄稼,还喂了成群的猪羊,每年光靠卖牲口也能挣上七八千块。村里的第二间水泥平顶屋,就是他家盖的,并且一盖就是上下两层;一楼养猪,二楼住人。彭新是家中独子,衣食无忧,本不需要外出打工,可他却一走多年,原因是他一不留神把自己弄成了逃犯,只好浪迹天涯。
关于彭新变‘逃犯’这事,几乎是个误会。事情发生在五年前,那是一个冬天。本村张冬富家来了亲戚,是张冬富妻子的弟弟,在六枝特区牛场乡教书的吴勇。寒假,吴勇在家闲极无聊,前来大坡上走亲戚,看望多时不见的姐姐。
可谓无巧不成本,这一久,彭新有事没事总往张冬富家跑,因为张冬富的大女儿张香香已经长到16岁了,在化乐中学上初三。由于山青水秀的原因,这张香香出落得一表人材,该长的地方都已经长出来了;‘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姑娘大了,虽然不想招蜂引蝶,却总难免让一些‘单身狗’惦记。
现当着教师有头有脸的舅舅第一次上门,张冬富一家好酒好菜款待。
彭新吃过晚饭,心里无端地想念着香香,拿着手电又去了张家。张家的宴席却还没有结束,见又来了‘客人’。农村人家好客,少不得招呼桌上去坐。
彭新本是吃过饭的,本无胃口,张家一家人态度殷情,一再想邀;盛情难却,听说今晚款待的是张香香舅舅。平时本不饮酒的彭新同志,借花献佛,也上去敬了吴勇一杯酒。敬完之后回到煤火旁边向火,把一双眼睛悄悄瞅那张香香。
吴勇入席得早,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兴上来了,和姐夫张冬富划了一回拳,因那张冬富划拳水平一般,连输了好几杯酒。吴勇恨无对手,有些落寞,要找彭新,彭新却不会猜拳,吴勇起去倒了两大碗酒,自己端了一碗;说不猜拳可以,但酒必须是要喝的,把另一碗酒去回敬彭新。彭新因身体原因,日常滴酒不沾,刚才敬远方客人那一小杯酒,看的还是心上人张香香金面。现在眼前这一碗酒,看样子不少于半斤,彭新陪笑道:“不知怎样称呼这位亲戚,我真不能喝酒。”
张冬富的妻子吴翠花在一边说:“这是我家兄弟,我们老家住在六枝新场乡,他却在牛场教书。第一次见面,你就跟着香香她们叫舅舅吧!”吴翠花对彭新人才家境,心里是中意的,她也完全明白女儿放假这期间彭新天天来家的目的。
彭新一脸的笑,主动给吴勇递了一根香烟,说道:“舅舅,小侄真的不会喝酒,肠胃不好,喝酒容易串皮。如果舅舅喜欢喝酒,欢迎你明天到我家,我家里有珍藏多年的好酒,我爸爸还能喝几杯,我请他陪你老人家喝,你看如何?”
话虽然说得有理,也给足了对方面子,可吴勇喝高了,并不领情。吴勇睁着一双醉眼,把一碗酒直送到彭新面前,不肯收回,嘴里说道:“乱讲。你说不会喝酒,方才却又敬了我一杯。现在你不喝我回敬的酒,分明的不肯给我面子。”
彭新从小就养成的少爷脾气,一向独断专行,唯我独尊。加上没读过书,更不懂礼仪法度,在家父母都不敢对他高声说话,这时见吴勇出言不好听。彭新的心中已经有了五分不痛快,也不去接那酒,冷冷坐在长凳子上,佯装烤火。
一个村的人,大家的性格脾气多少都还是有一定了解的。主人家张冬富瞧出几分尴尬来,立起来打圆场,说道:“彭新,要不这样吧!喝不了一大碗,就喝一小杯,舅舅第一次来,总得给人家一个面子对吧!听叔的,就喝一小杯。”
张香香赶紧倒了一小杯酒送过来。
彭新接过‘心上人’手中那杯酒,说道:“我长这么大,今天是头一回喝酒,如果不是看张叔的面子,这杯酒我肯定是不会喝的。这喝酒吃肉也需要有个好心情。”话说完后仰头一口将小杯中的酒干了。张冬富鼓掌,说了声好。
吴勇道:“好什么好。这男人喝酒,谁稀罕用小杯,用大碗才叫喝酒。梁山兄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我看你也像条汉子。既然会喝,用大碗喝。”
彭新心头一股无名火悄悄升起,已有七分不痛快,冷着面皮说道:“听舅舅这意思,如果不用大碗喝酒,就不算男人了。这是什么话,分明是强人所难嘛!”
吴翠花也瞧出眉目不对,摇着手说道:“小新,舅舅喝多了,说话有过分地方。别跟他一般见识。不能喝就不用喝了。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见姐姐这样说自己,吴勇老师不高兴了,吼道:“谁喝多了,才没喝多呢!我敬人的酒,还从来没有谁敢不喝,你们不要管我,这碗酒他必须得喝。”
张冬富陪笑道:“他舅舅,要不这样,我代这个晚辈喝这一碗,你看中不?”
吴勇说:“我敬的是这个小伙子,又不是敬你,你站一边去。”
彭新不耐烦道:“舅舅今天这态度。这碗酒,我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了?”
吴勇说:“对,是男人就马上把它干了。我抬得手酸。”
彭新冷笑道:“我再重申一遍,我真是身体原因不能饮酒,这个张叔他们是知道的。阁下如果喜欢喝酒,明天我去赶化乐,花10块钱打一胶桶送到你家,让你喝个痛快。好不?今天这酒,说什么我也是不会喝的,随便你想怎么样。”
称呼由‘舅舅’变成了‘阁下’。彭新语气已经不友好了。
吴勇仍不识趣,说道:“你如果不喝,我灌都要给你灌下去。”
这话更加霸道了,彭新有九分不痛快,嘿嘿怪笑道:“看来舅舅今天不是来大坡上做客,是来大坡上找事,其实你不明白,大坡上不是六枝也不是牛场,我们这里是穷乡僻壤,生活在这里的高山陡子全他娘的都是些粗人,不懂礼貌。我想我的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我不会喝酒,各位慢用,恕不奉陪了,告辞。”
彭新要走,吴勇横身挡住道:“你敬我的酒,我已经喝了。我敬你的,你也必须喝,干嘛不给面子?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喝碗酒值如此婆婆妈妈讲半天吗?赶紧喝了,要滚蛋就滚蛋。”这话彻底将彭新激怒了,站在当地反而不走了。
吴翠花看见了彭新眼中燃起来的怒火,赶紧过来拦在中间,对弟弟说道:“阿勇,你今天是不是喝高了,如果喝高了,叫你姐夫扶去你休息。这酒量有深浅,人家既然不愿意喝,你何苦非要强着人家喝。今晚这个事情,姐都看在眼里,是你的不对,马上坐回去。吃完饭之后给我去睡觉,夜深了,放这年轻人回家。”
吴勇嗔怪道:“我才没喝高呢!我清醒得很,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这些年来我走南闯北,见过多少世面,再大的官我上去敬酒,人家都肯喝。我就不信这大坡上居然还有人敢不给我吴老师面子。我好意敬酒,谁敢不接?这分明是看不起我嘛!岂有此理。不行,这酒必须喝。”
彭新说:“今天这碗酒,我还真就不喝了,你想怎么样?”
吴勇把姐姐推到一边,说道:“我说过,灌都给你灌下去。”
彭新冷笑,道:“你给我灌下去试试!”
吴勇一扬手,一碗酒直接泼到了彭新脸上。
这一下把在场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彭家少爷几时受过这等侮辱?彭新摇了一摇头,二话不说,弯腰抓起刚才坐的长凳,双手抡起来,尽平生力气给吴勇劈头盖顶砸了下去,天灵骨上打个正着。当场便将吴勇老师打翻在地,连挣扎都不挣扎一下便‘四脚长伸’,不省人事。
吴翠花震惊之余俯身探了一下弟弟鼻息,立刻哭了起来,道:“没气了。”
张家人顿时乱了手脚,彭新一听人被打死了,慌忙丢掉长凳,一溜烟跑了。
当夜连家都不敢回,直接就去了云南蒙自。那里有个清朝时期便开始开采的矿山,深不见底。彭新以前见过黑塘乡的杀人犯李保平,知道李保平一直躲在蒙自矿山上。现在自己也摊上大事了,只好去投奔李保平前辈。彭新在蒙自矿山上一躲五年。直到数月前同村的本家兄弟彭克友因放火烧山被公安机关通缉,也逃到云南蒙自的矿山上,两兄弟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见面了。说起当初打死吴勇外逃的事情。彭克友笑道:“这些年你是白躲了。那天晚上你那一凳子,却没有打死张冬富的舅子,第二天救醒过来了,送去医院检查,说是有点脑震荡还是什么名堂,反正你爸妈赔了一万块钱,那事早过去了。你爸爸妈妈这些年为了找你,都不知花了多少钱,如果知道你在云南,他们肯定早就过来把你接走了。现在你没事了,赶紧回家去吧!免得你父母担心。你看你,老了这么多,这些年日子不好过吧!”
竟然是这样,彭新激动得痛哭流涕,道:“那姓吴的当真没有死?”
彭克友道:“这多大的事,我敢拿这种事开玩笑骗你?真没死,回牛场教书去了,只是不太敢上大坡来了。你赶紧回去吧!不会有人找你麻烦的,放心。”
听到这消息的彭新恨不得肋生双翼,当时就飞回家。可惜身无分文,这些年亡命天涯,赚一分用一分,身上从来没有一块多余的钱。想回家,却没路费。不得已,只好在矿山上又挖了三四个月的矿石,直到赚足了回家的费用,这才辗转回到家乡。已经是年底了。果然如彭克友所言,吴勇没事,已经当上牛场小学校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