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水（二）

东宫虽大，却只是无数个富丽堂皇的殿宇，如牢笼般的千篇一律，甚无新意。

可现下，就连在东宫中，李承鄞也不许我四处走动，除了他的丽正殿和我的慕枫殿之外，连青鸾殿都不许我去。

他说是怕我受伤。

可从前不知是谁因为一碗寿面说我是野蛮女子，恐我陷害赵良娣，不许我踏入青鸾殿半步。

夏末秋初，金黄的枫叶落了一地，我只得无聊地在花园里荡秋千，荡来荡去……

好生无趣，他既然不让我去找别人，那他陪我玩总行了吧。

可偏偏他李承鄞日理万机，我去到的时候他在殿内会见大臣。

刚要离开，我一撇殿内的人，只见他神色冷漠，透露出一股狠戾，浑身散发着不容抗拒的储君威严，明明话语中没有半分怒意，却让人不寒而栗。

只那一眼，我便确认，他不是我的顾小五。原是我痴心妄想了，顾小五只存在于西洲的草原上，而在这东宫中，只有他李承鄞……

那日晚上，他依旧同我一起用晚膳，他对我依旧如从前一般温柔，仿佛下午的狠戾只是过眼云烟，可却停留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之后我便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的足尖悬空，身下是冰冷刺骨的忘川。

西境有个传说，忘川之水，在于忘情。

“小枫，你若是敢跳，我就让整个西洲给你陪葬！”

我无视面前人的狠意，绝望地说：“生生世世，我都要永远忘了你。”

我纵身一跃，如同鸟儿飞往天空。

那人应变极快，抽出腰带如同长鞭一扬，生生卷住我，我的半个身子已经悬空。

高空的恐惧，身下忘川的冰冷，都没有阻止我赴死的想法，我决绝地割断那腰带，珠玉琳琅四散飞溅，如同漫天的萤火虫般飞舞。

没有丝毫的犹豫，那人与我一同跃下，他抱着我在风中旋转，那眼底只有我……

我听见他轻微却坚定的声音：“我陪你一起忘！”

呼啸的狂风将他的声音吞噬得微乎其微，浓雾散开，我看见他痛楚万分的脸庞，竟然和我的顾小五一般无二。

是怎样的爱，他不顾一切地去杀白眼狼王，只为娶我。

是怎样的恨，我宁可跳下忘川，也要永远忘记他。

醒来后我便迎来一张担忧的面容，想来又是我无意中的梦话惊醒了他。

“小枫，你又梦到了什么？”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隐隐的慌张被他小心地压抑着。

“我梦到……你和我一起跳了忘川，这可是真的？”

他紧紧地抱住我，隐藏的慌乱暴露无遗，“小枫，那只是个梦，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你…你千万不要当真。”

堂堂太子殿下怎会如此慌张，连说话都语无伦次，倒像是在欲盖弥彰。

我没有再去深究，对于我和他为何会失去记忆，他曾解释说：“小枫，你我早在西洲时便认识，我们情投意合，在你阿翁家成了婚。只是当时你并不知晓我是中原太子，只知我是一个叫顾小五的茶商，我也有我的苦衷，不便泄露身份。成婚后中原来和亲，你才知道我是太子，为此你还大发雷霆，好几日都不肯理我。最终，你还是同意嫁给我，和我一同去澧朝生活。可我们却在和亲路上遇见沙盗，双双坠崖，失去记忆。”

对于他说的话，那时我便有些将信将疑。

李承鄞走后，我急于向阿渡求证，她笑着冲我点点头，可我分明看到，她紧握着双拳，眼中泪光盈盈，却隐忍着不落下。

我的疑虑更多了，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如此小心翼翼地对待我，我的每一个情绪，每一个梦境，他都敏感至极。甚至我从他心底看出了深深的愧疚……

我没有将我的怀疑说出，不然他不知又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我只轻轻地拍打他的背，安慰他说：“我知道，这只是个梦。”

我起初并没有在意，直到那日，我闲来无事，翻弄着从西洲带来的随行物品，无意中找到一个被切断的腰带，残缺的玉石、割断的红线，与梦中的那条腰带一模一样。

我方才明白那个梦，和无数的梦境一样，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曾经。

我还来不及收回，李承鄞便来了，他看着那条腰带，仿佛在思索着什么，却又像往常一般同我闲聊，并不去理会它。

可那天之后，慕枫殿的守卫又加强了一倍，不用多想，这无非是出自李承鄞的手笔。

裴将军不知被派到哪里去了，我已将近半个月都没有看见他，听宫人们说，李承鄞派他到西境去，不知要完成什么差事。

不过几日，他便回来了，他向我请安，我笑嘻嘻地同他说“裴将军，不过几日未见，你又晒黑了很多。”

他只是有些僵硬地笑笑，算作回应。

罢了，他这个木头，向来不懂我的幽默。

他说他从西洲带回一味良药，能治好我的梦魇。西洲何时有这种良药，我竟从未听说过。

那碗药也甚是奇怪，明明和热气腾腾的苦中药看起来无甚差别，我却尝出了一股寒凉，似山泉水般的清冽，却没有任何中药的苦涩。

自那日起，那一个个梦境便如同虚无缥缈的轻纱般随风而散，记忆中有关顾小五的一切也变得越来越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