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的时候,是参加廖彧爸爸廖锦帆叔叔的葬礼,那时候,她还不懂什么是死亡,只看到廖彧哭得死去活来,而殊尘就那么不管不顾地一直抱着她的彧哥哥,别人怎么看又如何,自己总是要嫁他的,冷佛一直默默站着,傻傻看着……
然后是樊勤,那位像煞自己的、庄一镝的、完全没有名分的……夫人,小琛的生母,冷佛那时候,负责拦在哭倒在棺材前的一镝,镇定说:“她应该比较喜欢安静吧……”
到了顺和,冷佛看着血洒灵堂的卢煦,却一直寒着脸,面无表情,她一直死忍死忍,只为了看着等同她另外一个妈妈的顺和的母亲,不要昏倒,看到要上来拥抱她的一镝,冷佛轻轻推开他,只说:“都怪你们这些男人…..”便别转头,不肯再跟他讲话,心中只有炽烈的“复仇复仇复仇”…….在熊熊燃烧……
现在得偿所愿,那个逼死顺和的女人,死了,而看着卢煦好像老了二十岁的样子;看着撕心裂肺地曾经不可一世的“西太后”咒骂着卢煦全家被拉离现场;而眼神不好的卢老夫人,要靠拐杖才可以支撑这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仪式;那个叫Jessica的小小人儿,一直嚎啕大哭“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冷佛几乎不能相信曾几何时,她是可以跟着她的母亲,能叫顺和 “bitch”的辣毒女孩儿…….不不不,冷佛毫不快乐,她冷佛丝毫没有任何复仇之后的满足,心中全是彷徨凄凉….
当然冷佛,并无机会参加在日本的宇文的告别仪式,不不不,冷不肯跟宇文告别的……
等着遗体火化,然后把骨灰取出来,暂存放在八宝山,这些手续都是冷佛去跑前跑后去办,甚至去缴费,卢煦已经完全无法自理,保证女儿坐在偌大的灵堂哭,哭到下一场告别仪式,人家来请他们父女出去……
“你说你来接我的。”抱着卢太太骨灰出来,冷佛电话响,哦,居然今天来行礼,就忘记了朱瑾辉今天回来啊。
“对不起,我有事儿,一个朋友去世了,所以忘记接你,你自己叫车吧,啊?来陪我,不用不用,我得静静,不是殊尘,她好好的,对对对,别担心。”朱瑾辉真是爱屋及乌,他一听,吓坏了,以为是上次跟冷佛一起喝酒的殊尘,他知道她病了,知道冷佛挂念她,现在听不是她,自己也松一口气。
“那我还是去我的公寓,晚上我去你家找你,能让阿姨给我做糯米鸡吗?”
“要不说你是猪,就知道吃。”但是冷佛还是百忙之中跟阿姨交代做什么菜,阿姨也喜欢没有架子的朱先生,说是给他做饭,倒是一叠声地表示乐意。
“我……”冷佛眼看卢煦就要站不住的样子,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他: “你别开车了,和你女儿一起坐我的车,我送你回去,开你的车,没事的,你的车大,我的车,明天我请公司人来帮我取就好。”冷佛这么跟卢煦说,卢煦没有推辞“还有我父母”,就闷闷坐上车,再不开口。
“没问题”冷佛回答干脆,敬老这件事,冷佛一直做得好。一言不发,送完他父母,再送卢煦回家:“你怎么样,要不要人陪你,今晚Benjamin 回来,我让他过来陪你好不好,你看你,也不说话,怪吓人。”
“你对我爸爸这么好,你也爱我爸爸吗?”小小女孩,突然这样问冷佛
“我?”冷佛突然语塞,自己对杨雅婵现在结果或多或少也负责责任的,本来想教训这孩子,却觉得无比愧疚,所以她想想,温和说:“不,别担心,我不会跟你抢你的爸爸,我不爱他,我自己很快要结婚了。”
“可是,我喜欢你啊。”后边的话这样出人意表。“所以,我觉得你可以做我的妈妈。”
“这样,你叫我干妈妈,我答应你,常常来看你,可以吗?”那对这孩子的种种仇视,好像随着杨雅婵的死突然烟消云散了,冷佛温柔说。
“真的吗?”
“真的。”冷佛摸摸包里,她拿出本来买给高芬但是还没来得及给她的一只从柏林带回来的发带,给这小小女孩儿:“你喜欢吗,干妈妈送给你做见面礼。”
“卢煦,你看开些,你这样闷闷的,我真是担心你,我一会儿再过来,朱反正要不也是住酒店,我让他来你这里陪你吧。”
“干妈妈,你能来我家陪我吗?”
“也行,晚上干妈妈跟你睡,让叔叔陪着你爸爸。”
卢煦不说话,冷佛就这么决定了。
既然这样决定,很多计划都得跟着变。
冷佛安排朱瑾辉回家去把阿姨做好的饭菜打包,带到卢府,又让阿姨收拾出内衣袜子和明天换的衣服给她,也让朱带过来。
晚上四人一起吃饭。
“干妈妈,这个叔叔没有我爸爸长得帅,你干嘛要跟他结婚啊?”那孩子兀自指着朱瑾辉说。
“不是天下所有女人都上赶着要嫁你爸爸的!”冷佛突然不耐烦,忍不住提高声音。
这下子,Jessica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冷佛才意识到,这爷俩,伤心的形态不同,一个是沉默,一个是不停说话,现在孩子从刚才车上的絮絮叨叨到现在放声哭出来,就好了,遇到这样事情正确反应就是哭,如果不哭,是很麻烦的事情。
Jessica再没了刚才小大人的样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冷佛心酸不忍,搂着她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听说才到北京就让他陪自己假想敌睡觉,朱瑾辉老大不乐意,加上听懂刚才那小丫头的话,更加气苦。
“在美国,只有同性恋才会俩男人一起睡,我不跟他睡。”朱瑾辉嘟嘟囔囔的。
“Ben,在哪国也是如此,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喜欢男人,可是可是,他太太辞世,他一直不开口也不哭,我好担心他,帮帮忙,什么同性恋,你想什么呢你?”
朱瑾辉就爱听冷佛叫他的英文昵称,一听这称呼,心都化了,立马儿不闹意见了,说:“行行行,就陪他一夜,舍命陪君子。”
冷佛噗嗤一下乐出来:“你中文又长进了。”
冷佛坐在床沿,拍着小姑娘的肩膀说:“我读莎士比亚给你听,好不好?”是的,那时候,殊尘才怀了高芬,冷佛就常常给这孩子莎士比亚胎教,现在也许可以派上用场。
When lofty trees I see barren of leaves,
Which erst from heat did canopy the herd,
And summer's green, all girded up in sheaves,
Born on the bier with white and bristly beard;
Then of thy beauty do I question make,
That thou among the wastes of time must go,
Since sweets and beauties do themselves forsake,
And die as fast as they see others grow;
读到“And die as fast as they see others grow;”Jessica侧着头问冷佛:“为什么是这样?”
冷佛被问住,凝视这个孩子,半晌,冷佛说:“花草树木,都有自己的枝头灿烂和随风飘逝吧。”胡乱回答,倒是Jessica貌似听得懂一样,喃喃自语:“那妈妈也是这样吧,漂亮过,然后像花一样会枯萎的?”
回想前一秒还是被殡仪馆打扮得优雅端庄的卢太太,后一秒就在几千度的熔炉里化为灰烬,冷佛不是不难过乃至愧疚,她把小孩子的被子掩好,轻轻说:“你乖的话,我就常来陪你读诗,好不好?”
再过一会儿,Jessica睡着了。
冷佛出来,看到客厅里卢煦手里的威士忌,冷佛摆摆手,意思是不用客气,然后问:“你怎么打算?”朱瑾辉倒是跟谁都能聊,正在安慰闷闷喝酒的卢煦。这时,卢煦电话响,朱瑾辉接,交给冷佛听。
“我是周医生的助手,周医生让我问问,卢太太最近情况如何,也提醒他,药该开了。”
是啊,何不带着卢煦去看看心理医生。
周医生听冷佛简要讲完忍不住轻轻说:“我还特意交代,这药非比寻常,谁知会这样,真是可惜。带他来吧,我看看他。”
不知周医生用了什么法子,从诊所出来,卢煦满眼通红,一看就是哭过,他对冷佛开口:“谢谢你这段时间和你那位一起照顾我。我现在好些了。另外,我想辞去现在的工作,如果你有兴趣,是不是愿意来坐我的位置,比你这个总监,还是副的,也是更上层楼了?”
“你辞职?亚太区总裁,你一直梦寐以求的位子,然后呢?”
“或者去农村当教书匠吧。”
说干就干,卢煦写了辞呈,既然冷佛不愿意离开现在公司,貌似冷佛对什么总裁总监这样称呼都不在乎,冷佛还是喜欢踏踏实实做事,也是,他就推荐了封智。
美国人莫名其妙,要给他更多股份留他,他说:“不不不,我只想退休。”
中方这边都找到了杨部长那里,杨部长来劝他,他这样客气说:“爸,谢谢您多年的栽培,我利欲熏心多年,现在突然什么都不想要了,对不起,我对不起雅婵,也对不起您,我得到我一直追求的,但是我失去了我所有的。爸,您放心,我给您和妈,养老送终,爸,对不起…..”卢煦是哽咽,是真心实意地内疚,这些天午夜梦回,常常是他跟雅婵第一次在公司的大会议室见面,雅婵笑眯眯说:“我帮你啊”的情形。
“能不能答应我,替我照顾我女儿?当然,大部分时间,她就跟着奶奶住。”卢煦求冷佛
“你跟我说,那你呢?”
“周医生会去青海义诊一年,那里有希望小学,我申请了去教英文和语文,我也不会别的,这样,总算给我一个机会算是物尽其用吧,挺好的。”
“你和周医生?”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就是去帮忙的,反正我也是闲着。”
冷佛很是实际:“你公司呢?茶馆呢?”
“公司有老封,茶馆有罗太太,在这里,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周医生?”冷佛还是满满问号。
“是,她不仅是心理医生,还是外科大夫,她是双学位,光上学就学了快十年。”
“那也好,你们都从北京去,互相照顾。”
“你别误会,我真的完全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做点儿我能做的,还有……也算是赎罪吧……”
冷佛点点头“何时启程,我送你吧。”
“冷佛”卢煦说:“你虽然比我年纪小,除了很小时候我带你们出去玩儿,余下时间一直是你照顾我,提携我,冷佛,对不起,我没保护好顺和,我什么,都没做好……”说完,眼泪已经一脸,鬓角,看得到风霜。
“我们也在这里呆了几天了,今天我们先走了”冷佛听不了这样的话,拍拍卢煦:“我答应常来看这孩子,你订好出发时间,我送你。”冷佛拉着朱瑾辉往门口走。
是的,一起相处这几日,小小女孩子极度依赖冷佛,冷佛发现,骨子里,这孩子好像自己,也怪不得她们投缘,为了捍卫自己的家,为了自己爸爸不被别的女人抢走,她鹦鹉学舌说的那些话,也是情有可原的,冷佛想,如果自己家碰到这样事,或者自己比这还偏激呢。冷佛懂得了,可是一切都晚了。是以冷佛越跟这孩子相处,就越觉得内疚。
“冷佛”朱瑾辉可算有机会开口。
“我现在只想回家睡觉,你的问题,我概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