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

入秋的雨总是来去匆匆，转眼间雨停了，人也到家了。

与何穗父女告别后，言念打开家门才发现家里竟然漆黑一片。

“妈妈？”言念一边喊着，一边抬手打开灯换鞋。

半晌没有人回应，想来是又出差了。言念从包里掏出手机，打开微信一看，果然有许多来自不同联系人的消息，其中她们宿舍群聊的未读消息竟然达到了惊人的99＋。

言念强忍好奇，还是首先点开了置顶联系人，果然看到妈妈发来自己需要临时出差的消息，还有一些诸如“门窗锁好”、“按时吃饭”、“不要熬夜”等等已成惯例的叮嘱。

言念无奈地笑了，一如往常地回复道：“知道啦，放心吧！”

刚要退出聊天框，指尖却突然顿了下，随后又打了一句话，想了想还是删掉了，反反复复几次，最终还是退出了聊天框。

算了，还是等妈妈忙完再找时间和她好好沟通一下吧。

此时刚好弹出了一个新的信息提示，言念点开一看，是安紫怡和乔宇宁在往四人群里发照片，速度不分高下。

难怪会有99＋条消息，言念失笑。

她随手点开一张图片，内容是安紫怡额头冒汗，正满脸通红地喝着一杯冰饮的画面，面前的红油火锅里还咕嘟咕嘟翻滚着热气。

这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一定是乔宇宁幸灾乐祸，趁安紫怡被辣到无暇顾及自己的时候偷拍的。

果然，这张图一出，安紫怡不甘示弱，直接甩出了一个视频。

刚一点开，一段生无可恋的叫喊声就直冲耳膜，随即一头乌黑的短发随大摆锤位置的摆动而狂舞，每一根头发丝都在风中凌乱，短发遮盖下的脸庞哪里还有平时的半分高冷，一整个大写的惊恐加无助。

当然，此时空气中一定少不了的就是安紫怡旁若无人的嘲笑。

关掉视频后，言念略过两人在群里你一言我一语的交战，以及无辜人员叶嘉收效甚微的劝架，又点开翻看了一些三个人共同的合影。

真好，看样子她们三个今天在游乐场玩得很尽兴，甚至开心的感觉已经溢出屏幕，蔓延至每一个翻看照片的人，使人不觉间嘴角与眉眼都染了笑意。

安紫怡乔和乔宇宁的战况依旧愈演愈烈，言念忍俊不禁，在群里冒泡打过招呼之后就赶紧撤出了战场，生怕影响两人的发挥。

退出群聊天框后，言念又看到一个新的头像出现在了列表中，先前通过好友验证的时候没有仔细看，现在才发现程颂的头像是一只正在酣睡的胖橘猫。

别说，这猫的气质和程颂还真有些许相似之处。

看到这里，言念又回想起了晚餐时众人齐聚的场景。

何穗与程颂你来我往互相拌嘴，而温如玉总是低眉浅笑，沉默不语地喝着杯中饮料，而那位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妹妹一边愉快进食，一边时不时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望向自己，而这样的眼神每当被自己捕捉到，言念便会回以一个温柔的微笑。

也不知今晚的相聚是巧合还是老天冥冥之中的安排。

此前先是温如玉将帽子拾起递回了言念手中，之后言念下意识伸出的援助之手，将程颂兄妹拉进了自己的世界，今天温如玉又在一个意外的小插曲中帮助了言念，而更没想到的是何穗与程颂这对儿时玩伴竟然也在各自寻找同伴时相遇。

兜兜转转，最终重逢。

也许这就是缘分吧，言念不自觉地想着。

窗外的枝丫随风轻轻摇晃，时而托起月光，时而筛洒阳光。

短暂的假期时光不知不觉间就在卷子翻动的一声声脆响中溜走了。

假期的最后一天，言念起了个大早，一边背诵着英语作文范文，一边等待着母亲回家。

没过多久，言念就听到了门锁转动的声响，于是连忙起身去迎。

最先进门的依然是那个熟悉的行李箱，然后才是许心仪的身影，卡其色的风衣外套随动作轻轻扬起，裹挟着秋日里凉爽的风。

“怎么起这么早？假期最后一天了，不多睡一会儿吗？”许心仪边换鞋边问道，语气里透着些许不易察觉的疲惫。

言念帮忙把行李推到卧室后，又去餐厅接了杯温开水，待许心仪洗完手后递给了她。

“后天就要期中考试了，想着起来复习复习。”

许心仪一边喝着水，一边坐到沙发上，看见放在茶几上的《高中英语写作范文选集》，不自觉皱了皱眉头。

“我呀，从小到大真是看见英语就发愁，你加油吧，不过千万别有压力，平常心对待就好，考成什么样算什么样，吃好睡好最重要。”

言念对许女士的这番话早已烂熟于心，毕竟也是从小到大听过来的。

许心仪的开放式教育理念贯彻始终，考试考的就是平常心，成绩哪有健康重要。

言念知道许心仪的确从来不在乎所谓成绩高低，只是每一场考试自己都想要尽心尽力罢了。

许心仪看了看手表，发现时间差不多了，于是将手中的玻璃杯放到了茶几上，准备起身。

玻璃与大理石轻碰的声响并不清脆，像一记闷锤砸在言念心头，心晃了几晃，带来钝痛的错觉。

言念没再犹豫，直接问出了口，只是语气很轻，像是自言自语：

“这次我能不能一起去？”

许心仪刚要起身的动作一顿，顺势又坐了回去。她低头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认真地看向言念，回答道：

“言念，现在还不是时候。等你再长大一些，等我们都准备好了，再一起去，好吗？”

许心仪的语气比平常更加平和而温柔，没有急切与不耐，询问的话语像对待一位熟悉的老朋友。

言念明白许心仪的意思。

其实她深知自己仅仅是问出这个问题，就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勇气。

大脑的理智或许可以自我欺骗，但心脏的钝痛和身体的颤抖却清晰地告诉她，她根本就没有做好去面对的准备。

言念将许心仪送到了玄关，本想送下楼的，但脚步却越来越重，言念知道，自己跨不过那道门槛。

许心仪临出门前抱了抱言念，在言念额头上落下一吻，是安慰，也是安抚。

门关上的刹那，言念脸上勉强用来回应许心仪的微笑也瞬间被泪水浸湿，而双手又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大脑在空白与混沌间反复撕扯，最终脱力一般瘫坐在地上。

“我好像，永远也打不开这扇门了。”

喃喃自语过后，家里再度安静下来，只听眼泪一滴一滴，在地板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纷乏沉重，经久不绝。

暮色裹着青灰色的云压了下来，泛着黄晕的叶片打着旋儿飘落，不觉间，秋意渐浓。

假期过后刚返校时的热火朝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晚上七点钟的寂静无声。

教导主任的皮鞋来来回回地叩击水磨石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贯穿整个教学楼。偶尔有蓝白相间的身影从教室钻出，在走廊里沉默穿梭。

明亮宽敞的教室中不时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笔尖在纸上游走的沙沙声此起彼伏，像是无数细小的虫豸在啃食时间。

如此沉静的时刻，一些在平时看来极其细微的声响都会被无限放大。

一只橡皮突然掉落在地，咕噜噜地滚过走道，并且毫不意外地偏离了初始轨道，滚向了目标位置的前排。

随之偏离的还有两双紧盯着橡皮的目光，以及两声不约而同的轻叹。

可下一秒，有一只下探的手及时捞走了橡皮，并且在起身时非常善解人意地直接将其放在了后座的课桌上。

后座的苏岩：……

橡皮的主人：……

两人沉默片刻后，都不约而同地向前面那个连头都没有转过来的背影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随后，就是卷子传递的窸窣声。

帮忙将橡皮拨回正轨后的程颂继续埋头苦写，一幅专心致志的样子，但只有温如玉和他手边已经被揉成一团的纸屑知道，此时的专心致志，不过是发现作业还没有写完后的补救罢了。

正在复习历史知识点的温如玉余光瞥间同桌一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样子，着实无奈地挑起了嘴角。

至于那块橡皮上写着什么，懂的都懂，当然是需要“借鉴”的那张卷子的名称。

只是以为上了高中之后，大家都成长了许多，应该已经不屑于再用这些“小伎俩”传递信息。

但是再怎么成长，也不过是少年，在当下的年岁里做着少年人才会做的事。

温如玉正继续巩固着知识点，左侧的手肘就被轻轻碰了碰，抬眼看过去，只见程颂正用笔尖指着左手手腕上的表盘— 9：45。

温如玉会心地一挑眉，瞥了一眼程颂此时正在写的卷子，然后低头在桌兜中翻找了片刻，将对应的卷子递给了程颂。

随后抬眼便看到了他充满感激的眼神，以及暗地里为他点赞的手势。

兄弟，还得是你懂我啊！

温如玉：……

下一秒，只听讲台上传来萍姐的声音：

“班长，跟我来一下。”

温如玉抬头看向讲台上已经起身准备向门口走的萍姐，点头示意后也起了身，再看身旁的程颂，早已瞬间恢复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

温如玉：……

兄弟，还得是你会装啊……

他们所在的座位在教室的第二排，就近从后门出去后，温如玉快步走到萍姐面前。

因为明天的早自习过后就要开始紧张的期中考试，学校体谅萍姐上了年纪，撑不住长时间的监考，于是每逢考试萍姐都可以不参与监考，进而也不用参与阅卷。

所以考试的这两天不能亲自坐镇班级，萍姐就开始提前交代温如玉一些关于班级管理的注意事项。

温如玉正认真听着，突然看见正前方521班的教室里缓缓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连字迹都能瞬间认出，背影就更不在话下了。

是言念。

温如玉的身高将近一米八三，而萍姐的身高穿上高跟鞋也才堪堪一米六五，这就导致他听萍姐说话时也能轻松地越过萍姐看向身后那个独自离开的背影。

只是此时那背影的步履缓慢而沉重，手上只拿了一个小巧的保温杯，左手还时不时需要扶一下墙体作为支撑，在走廊略微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脆弱单薄。

恍然间，温如玉仿佛回到不久之前，看见了那个面对人行横道始终踌躇不前的背影。

两个背影在不同时空下逐渐交叠重合，共同组成了如今温如玉眼中的言念。

全新而陌生的，与六年前完全不同的言念。

几乎是下意识的，温如玉就是觉得此时言念的状态与那天外出活动时一样，不是由于单纯的身体不适，而是还有别的无法宣之于口的原因。

温如玉很想上前去查看一下言念的情况，但碍于面前的萍姐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的走神，还在自顾自地说着，等到交代完毕拎包转身离开时，言念的背影早已消失在楼梯转角处。

恰好此刻十点的晚自习结束铃声骤然响起，每个教室里都传来桌椅摩擦的声响，接着就是同学们鱼贯而出。

刚刚还格外冷清的走廊，瞬间变得热闹吵杂起来。

突然，温如玉看见安紫怡和乔宇宁一起从后门匆匆走出，于是赶忙上前叫住了她们。

两人同时回头，安紫怡一看是与自己不是很熟的温如玉，于是和乔宇宁传递了一下眼色，先行一步离开了。

乔宇宁留在原地，刚转身就见温如玉大步走到自己面前，一如往常平静柔和的神色里染了些许担忧，开口的声音也有些不自觉的急切。

“我刚刚看到言念一个人提前出教室，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乔宇宁没想到温如玉会问这件事，早知道就把比她更清楚言念状况的安紫怡也留下了，于是无奈地摇摇头。

“我也不太清楚言念的状况，只是临下晚自习的时候，突然听到言念上去找老班请示提前回宿舍，我抬头的时候就看到她脸色非常差，声音也很虚弱，老班也是二话不说就放她走了。

刚刚下了课，我找安紫怡问言念的情况，听她说自从返校到教室，言念的状态就一直不好，晚自习也是复习一会儿就得趴一会儿，安紫怡劝了好几次，到最后实在撑不住才申请提前回宿舍休息了。”

乔宇宁一边说，一边看着温如玉逐渐微微皱起的眉头，知道他此时大概是更担心言念了，于是安慰道：

“不过刚刚安紫怡已经回去查看言念的状况了，宿管阿姨那边也有药，应该不会特别严重的。”

温如玉闻言稍微放下心来，与乔宇宁道别后转身回教室收拾东西。

“你的卷子已经帮你放回去了，太惊险了，卡着时间刚刚好补完……”

程颂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着，半天没等到旁边人的回应，疑惑地抬头看，才发现温如玉心不在焉地背起包，连保温杯都没拿就要转身离开。

显然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程颂无奈地帮温如玉拿起杯子塞进了书包侧兜，然后勾着他的肩膀晃晃悠悠地出了教室。

一直到两人推着车往校门口走的时候，程颂才大概解了刚刚发生的事。

“你刚刚说，感觉言念现在和以前不太一样了，这不是挺正常的嘛，你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也不过九岁，六年过去你们都长大了，肯定会不一样啊。”

温如玉闻言沉默片刻，随即点了点头。

“嗯，或许吧…”

“话说，你们现在也算是熟悉了，你不打算和言念说你们早就认识的事吗？”

“不了吧，既然刚开始没有说，现在也就没有说的必要了。”

“也是，毕竟言念也不记得了……”

程颂的话伴随着骑行时掠过耳畔的晚风渐渐消散在风中，而温如玉脑海里却始终是言念的背影。

但愿……所有的变化都是因为我们已经长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