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念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有儿时的欢声笑语,有一转眼就再也见不到的人,还有始终如一的青杨林。
以及……那个站在光里的少年,正用那双深邃的眼睛望着自己。
再度睁开双眼时,看着洁白无瑕的天花板,言念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头晕目眩的感觉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左手传来的剧痛。
言念不自觉皱了皱眉,深呼了一口气,靠右手支撑着坐了起来,抬起来看了看已经被妥善包扎好的左手。
然后环顾四周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学校的医务室,而窗外已是傍晚。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倾泻而下,洒在周围正拉着的浅蓝色医用隔帘上,圈出了这一方安静温暖的病床。
忽然,像是听到言念起身的动静,隔帘被轻轻拉开。
是校医室里的医生,一位看起来大约是三十多岁的中年女人,目光和蔼,让人感觉很亲切。
言念记得她。
当时军训的时候,有一次言念陪乔宇宁来校医室取感冒药,当时遇见的就是这位校医,言念有观察过她白大褂上夹着的名牌,名字一栏写着“詹云秀。”
詹医生看到言念醒了,便柔声询问道:
“感觉好点了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言念摇了摇头,轻咳了一声开口回答道:
“感觉好多了,谢谢您帮我处理伤口。”
詹医生闻言和蔼地笑着说:
“不用客气,这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顿了顿继续开口说道:
“不过还是多亏了你的同学,要不是他及时找到你,并且做了正确的应急处理,情况可就没现在这么好说了。”
言念闻言愣住了。
同学?林亦澈吗?
那……印象中有自己被人背起来的感觉,那个人也是他吗?
见言念一脸茫然的神色,詹医生有些诧异道: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不过当时我赶到的时候,你的状态确实不太好,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到后来就直接失去意识了。
按道理来说,你的实际受伤状况并没有到失血过多的地步,而且也没有发烧,所以一般不会有这么严重的反应。”
詹医生仔细回想了一番,排除心理因素的话,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晕血,于是询问道:
“难道你有晕血的症状吗?还是…由于一些心理原因?”
对于这个问题,言念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相比起生理性晕血,其实更主要的因素是自己根本无法控制的心理问题。
其实言念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发现自己有这种奇怪的症状,而这种症状,往往伴随着脑海中混乱的场景再现,以及如影随形的恐惧与害怕。
后来,她通过查阅资料,得知了一个与自己的状况最为匹配的医学名词:
创伤后应激障碍,简称PTSD,是一种被正式定义的精神疾病。
而创伤的源头,是被言念深深封埋在心底的秘密。
无法触碰,落地生根。
言念垂下眼帘,微微摇了摇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詹医生见言念的神情迅速黯淡了下来,看样子是不欲多说,那自己也就不必多问了。
但转念一想,她现在作为校医,面对的是一群朝气蓬勃向阳而生的少年,是鲜活却也稚嫩的生命体。
正因为太过青涩稚嫩,所以更容易在成长的路上跌跌撞撞还不以为意,殊不知生而为人,哪有无所不能。
那些自以为只要不碰就不会痛的伤口,经年累月后就变成了永远也抹不掉的疤痕,伴随着一生。
如今成年人们越发严重的生理或心理疾病,有很大概率都源自于青少年时期从未被重视且解决过的“小问题”。
于是出于负责任的角度,詹医生犹豫之下还是开口说道:
“如果是因为生理性晕血,那今后一定要更加小心,避免让自己受到伤害,特别是使用比较尖锐的工具时。”
“如果是因为……心理因素的话,一定要及时地向父母、老师或医生寻求帮助。”
詹医生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着言念的反应,然后缓缓坐在了她身旁,声音也更加柔和:
“我们总是被教育要有战胜困难的勇气,相信自己也固然没错,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们没有脆弱的资格。尝试向他人寻求帮助,也是面对脆弱时的一种方法。
这种方法并不丢人,相反,它能让我们认清自己,从而变得更加强大。”
言犹在耳,语轻意重。
轻柔的话语透过耳膜传入胸腔,最后落到心脏,悄然间将厚厚的外壳砸开了一点缝隙。
言念眼眶渐渐湿润,鼻腔也有些发酸,于是无语凝噎,只能郑重地点了点头。
詹医生看着言念的样子,知道她应该是理解自己所说的话了,于是就跳过了这个话题,转而开始叮嘱她一些后续需要注意的事项。
言念这才得知,原来被生锈的钉子捅伤是极有可能引发严重后果的。
轻则局部感染后化脓,重则可能引发破伤风、败血症,甚至危及生命。
好在詹医生为自己及时清理伤口后注射了破伤风针,后续也没有发烧等严重症状,否则只能去医院使用抗生素进行控制感染了。
最后,詹医生好似又回想起了什么,目光充满欣赏地说道:
“虽然我不知道送你来校医室的那位同学叫什么,但他对于伤口的应急处理还是比较专业的,而且当时血已经染了满手,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见了大多还是会害怕的,但他没有,相反还很冷静,挺厉害的。”
言念闻言也有些惊讶,在她的印象中,看到自己受伤时的林亦澈当下也是紧张和慌乱的,怎么再遇到时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言念想不通,索性就不再想了。
转而看向被摘下后妥善放在旁边床头柜上的手表,发现原本被大量血液沾染的表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擦拭干净。
要不是表带上非皮质的细小孔洞中已然被血液浸成了深红色,还真看不出来一丝血迹,足见擦拭之人的仔细认真。
是詹医生帮忙清理的吗?
言念刚要询问已经起身走向隔间门口的詹医生,就听见此时有杂乱的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很快来到了门外。
詹医生刚打开隔间的门,言念就听见了许多非常熟悉的声音。
“言念!你没事吧?!”
“姑奶奶你声音小一点!万一她还在休息呢?!”
“刚刚安紫怡那一嗓子估计已经醒了吧?”
没等几人走到帘子前,言念就已经听出了说话的人都分别是谁。
于是主动起身拉开了帘子。
几人突然看见言念,都不约而同地一愣,然后就一起围了上来。
首当其冲的当然还是安紫怡。
只见她小心翼翼地拉过言念的左手腕,仔细端详了一下包扎的部位,然后抬头瞪大了眼睛问道:
“我听说流了很多血,这得多疼啊?”
言念闻言笑着摇了摇头说:
“其实当时根本没感觉,现在才感觉到疼,不过也还好。”
话音刚落,乔宇宁余光瞥见安紫怡正蠢蠢欲动想要触碰包裹伤口的纱布,于是咳了一声,并对其进行了眼神警告。
安紫怡见状瘪了瘪嘴,只得放弃。
旁边的叶嘉抬手扶了扶眼镜,慢慢开了口:
“不过……还好伤的是左手,不至于直接影响到学习,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言念闻言也点了点头:
“的确,不然又要落下好多课业了,现在好歹是可以正常写作业的。”
安紫怡对此却不是很认同:
“如果是我的话,宁愿伤到右手,这样就可以直接不用写作业了,多好的机会啊!”
其余三人:……
乔宇宁颇为无语地开了口:
“赶紧呸呸呸!这是重点吗?不想着以后不要受伤也就算了,怎么一个两个的还满脑子都是作业呢!”
闻言,四个人都笑做了一团。
言念看着窗外渐渐昏沉的暮色,忽然间反应了过来,一看表已经到上晚自习的时间了。
嗯?大家都不上晚自习了吗?
一脸疑惑地抬头,就看到安紫怡压抑不住的嘴角。
乔宇宁率先解释了起来:
“下午我们打扫完教室后,就一直没有看到你,直到自习课的铃声响了也没见你回来。过了好一阵后,张庭回到班里突然通知说晚上的晚自习取消了,改成自由活动。”
安紫怡见缝插针,接着说道:
“但是你一整个自习课都没有回来,下课后我本来打算去问问张庭,结果他主动过来找我说了情况,我就叫老乔和叶嘉一起过来了。”
原来如此,言念点了点头表示了解。
叶嘉也继续补充道:
“我出来的时候也听到班长在和学委商量检查班里的课桌椅是否有突出的钉子之类的事,估计是老班为了防止再有人受伤特意交代的。”
言念睁大了眼睛表示有些惊讶,但一想到如果是老班交代的话,那就不奇怪了。
老班负责任的态度可不仅仅是针对于教学,而是针对于每一位学生。在他这里,学生的健康和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
几个人又聊了聊,言念就赶紧劝她们三个去吃饭了。
安紫怡说着要帮她带一些食物回来,对此言念赶紧表示自己没有胃口,就不麻烦了。
最后,走到门口才发现人没跟上的乔宇宁又折回来将安紫怡拎走,并贴心地将门带上了。
房间又恢复了安静,言念重新躺回床上,有些乏力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