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

“咚咚咚～”

“请进。”

裴明珠端着一盘水果走了进来，看着坐在椅子上擦拭吉他的温如玉，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

她将水果放在书桌上，转身倚靠着桌沿，静静地看着温如玉。恰好此时温如玉也转头望向她，道了声谢谢。

裴明珠温柔一笑，回了句不客气，随后继续看着温如玉认真调试吉他的动作。

这把吉他是夫妻俩在温如玉12岁那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当时也是由两人带温如玉亲自去店里挑选的。

起初，得知温如玉有学乐器的想法时，裴明珠就有让他学钢琴的想法，觉得学习钢琴可以培养气质，冶炼情操。

于是她和温涵特意在温如玉12岁生日这天，带他去了杨城有名的音乐街，在这条街上，汇聚了众多音乐工作室与乐器行。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到了钢琴行之后的温如玉没有被悠扬古典的钢琴声吸引，反倒对街对面传来的吉他声更感兴趣。

夫妻俩看着温如玉认真的神情，对视一眼后当即带着他去了对面的那家吉他行。

温如玉进店之后没有四处张望挑选，而是循着吉他弹奏的声音望去。

隔着一间训练室的玻璃，一位男生正在里面弹奏吉他，看起来年纪比温如玉大不了多少。

男生坐在木椅上，手中抱着一把民谣吉他，黑色的板面在室内自然灯光下泛着醇厚的光泽。天蓝色的衬衫随动作微微摆动，如一片泛着涟漪的湖水。

少年左手按弦，右手流畅地拨弦。

高音清晰明亮，于空气里传来干净的回响；低音则深沉饱满，像潮水般在胸口轻轻涌动，听起来温暖悠扬，像在讲述一个动人的故事。

此时店里的顾客并不算多，其间无人交谈，所有人都在安静聆听着。

温如玉就这样沉浸地看完了整段演奏，虽然不知道这段旋律属于哪一首歌曲，但并不影响他对其印象深刻，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到吉他的魅力。

于是，从这天开始，温如玉也成为了这里的学员，而这家琴行的老板陈尘，就是温如玉后来的吉他老师。

至于那位初见时独自演奏的男生，成为了温如玉练琴时光里最好的陪伴者。

“好像很久没听过你弹琴了。”裴明珠轻声开口。

温如玉调试好最后一根琴弦，做了一个扫弦的动作，随后看向裴明珠，笑着问道：“那么这位女士想听什么歌呢？”

裴明珠目光思索，片刻后回答：“就听……你学会的第一首歌吧。”

温如玉学会的第一首歌完整歌曲，是《夜空中最亮的星》。

对他来说，这首歌的旋律早已刻入脑海，熟悉到根本无需回忆。

他轻吸一口气，指尖轻轻掠过琴弦，云杉与桃花心木的结合让音色清亮而温暖，柔和的泛音荡漾在整个房间，勾起纷繁的回忆。

裴明珠不觉间愣了神，直到温如玉弹奏结束，也迟迟没有缓过来。

“裴女士？”温如玉轻唤了声。

裴明珠从幻灯片似的回忆中抽离，目光看着温如玉手中的吉他，随即温柔地笑了。

“还记得当时你的吉他老师见到你的第一眼时，对你说了什么吗？”

温如玉在脑海思索了一番，回答道：

“他说，我应该是从对面的钢琴行来的，但那一定是父母的决定，而现在站在这里，一定是我自己的决定。”

裴明珠点点头，继续说：

“从那一刻开始，我就觉得这位陈老师很特别，他有一双可以看清内在的眼睛，而这样的人不仅仅会是一位好的老师，还会是一位值得交往的朋友。

或许……比起那些钢琴，吉他的确会更适合你。”

温如玉抚摸着手中的吉他，开始认真思考起裴明珠的话。

“对了，当时和你一起练琴的江枫学长，是不是已经进入大学了？”

温如玉想了一下，回答道：

“嗯，是我们学校今年的文科高考状元，考入了江鹭大学。”

裴明珠不知想到了什么，笑意更甚地说：

“还记得第一次带你去琴行的时候恰好遇到他弹琴，当时别说是你了，就连我和你爸爸都被他吸引了。有时候我去琴行接你，还总能听到你们俩合奏。

看样子，你们俩很合得来。”

“嗯，江枫学长很优秀，也很特别，总之…是一个非常有个人魅力的人。”

裴明珠不止一次听温如玉提到过这位江枫学长经常指导他弹琴，于他而言是亦师亦友的存在。

裴明珠看了看温如玉手中的吉他，柔声开口：

“自从初三开始，为了筹备中考你就很少去琴行练琴了，如今一中的时间安排又这么紧张，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呢？”

温如玉轻轻拨动琴弦，在余音的震颤中思索片刻后说：

“明天吧，我去琴行找陈老师聊一聊，顺便把琴送去保养。”

裴明珠点点头：“嗯，你自己决定就好，别把自己绷得太紧，音乐也是一种情绪的出口和心理的陪伴，要记得自己拥有它。”

“好，我会的，谢谢裴女士。”

第二天是周五，音乐街上的人并不多，温如玉来到熟悉的琴行门前，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琴行里没有顾客，午后大厅里的光线比较充足，只有练琴室亮着几盏灯，从中传来吉他弹奏的声音。

通过练琴室的透明玻璃，温如玉看到陈尘正背对着自己盘腿坐在地上，怀中抱着一把黑色的吉他。

看他弹奏时的状态，不像是在练琴，而是在调试这把吉他的音准。

温如玉静静看了一会儿，随后走到练琴室的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陈老师。”

陈尘应声回头，发现竟然是温如玉后，顿时有些惊讶。

“温同学？”

温如玉走到陈尘身边，脱下身后背着的琴包，和他一样盘腿坐了下来。

陈尘目不转睛地看着温如玉，片刻后笑着问道：

“我们有多久没见了？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对于前一个问题，温如玉仔细想了想后回答道：

“应该……有半年多没见了吧？身高的话现在差不多有一米八二了。”

陈尘被他认真回答的样子逗乐了，接着两人又聊了一些有关高中生活的事，并且得知温如玉加入了学校的乐器社团。

“看看这把琴，熟悉吗？”陈尘轻轻拍了拍怀中的琴，对温如玉开口问道。

其实压根都不用仔细看，温如玉透过玻璃看到这是一把黑色的吉他时，心中就有种直觉，更别说听到这把琴的音色后，就更加肯定了。

“是江枫学长的琴，怎么会在这里？”温如玉有些疑惑道。

“临开学前，他特意把琴送过来，说等到了学校一切稳定下来后，有需要的话再帮他把琴寄过去，这段时间就先放在我这里，还能顺便帮他做做保养。”

说到这里，陈尘看了一眼温如玉平放在地上的琴包，心下了然。

“你……不会也是单纯来找我做保养的吧？”

温如玉：“……”

温如玉转身将琴从包里取出，抱在怀里拨了拨琴弦，然后转头看向陈尘说：

“也是来练琴的。”

陈尘无奈地笑了笑，随即右手指尖一拨，开始了一首曲子的演奏，并且向温如玉挑了挑眉。

温如玉接收到信号后，右手指尖轻轻扫过琴弦，加入了这段合奏。

这是他和江枫一起学会合奏的第一首曲子，也是两人彼此间最熟悉的一首，而此时用来弹奏的吉他刚好都是当初的那把。

每次江枫的手指在琴颈上迅速移动，温如玉这边的节奏便自然地跟上，仿佛两股溪流汇入同一条河道。

高把位的旋律与低音的走向缠绕攀升，温如玉的分解和弦像细雨，轻轻落在江枫沉稳的节奏扫弦上，每一个重拍都严丝合缝。

那里填满了无数次一起弹奏的午后，延伸出对彼此音乐习惯的熟悉，就像熟悉自己掌心的纹路。

两人的琴都是陈尘亲自为他们挑选的，品牌相同，但型号与木料有所差异。

温如玉手中的这把是原木色，云杉面板，桃花心木背侧。

当时挂在展示墙上的琴各式各样，型号丰富，可拭琴的时候陈尘先是看看温如玉，然后再看看这些琴，微微摇了摇头后，转身去库房亲自挑选出了温如玉手中的这把。

其实对于当时初次接触吉他的温如玉来说，并不懂吉他的各种型号或者木料之间的区别，当时只是单纯觉得这把琴的音色非常好听。

但经过长时间的接触和学习后，温如玉渐渐觉得，这把琴似乎不仅仅只是音色好听，还非常适合自己，弹奏起来的时候是彼此契合的。

那感觉，就像一位熟稔的老朋友。

这种感觉非常微妙，或许只有真正热爱弹琴的人才会有所感触吧。

一曲作罢，干脆利落的扫弦震颤出铿锵的余韵，将翻涌的思绪瞬间拨回原点。

“陈老师，其实……以前我一直都不太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是这把琴。”温如玉低头抚摸着琴弦，慢慢开口道。

“现在呢？想明白了吗？”

“可能有点明白了。”温如玉轻轻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可惜我不像江枫学长那样有天赋，没办法完全领悟。”

陈尘闻言一边摇头一边笑了，片刻后他将怀中的吉他平放在了地上，温如玉会意，也将自己的吉他并排放在了一起。

陈尘指着两把吉他问温如玉：

“除了外观，这两把吉他最大的不同在哪里？”

几乎不用思考，温如玉下意识回答道：“面板和背侧的用料。”

陈尘点点头，指了指温如玉的琴：“格曼云杉面板、桃花心木背侧。”

然后又指了指江枫的吉他：“西提卡云杉面板、玫瑰木背侧。”

“以前我从来没有跟你们讲过这样不同木料的组合出的音色有什么特点，弹了这么久的琴，你对此有什么感觉吗？”

温如玉仔细回想了一下，思索着开口回答：

“我这把琴的音色更温暖醇厚，柔和平滑，明晰但不刺耳。

江枫学长的这把琴音色更多变，共鸣宽广，泛音丰富，既华丽又深沉。”

听到这里，陈尘一脸欣慰地笑着点点头：

“是不是感觉，一个像是春日清泉下的玉石，一个像是秋日暖阳里的枫林。”

温如玉闻言一愣，随后眼睛不自觉地睁大，一对深邃的瞳孔中泛着清润的光泽。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从见到你和江枫的第一眼，我就有种不一样的感觉，虽然你们的气质和脾性各不相同，但骨子里的东西都是一样简单纯粹的。”

陈尘的目光落在两把吉他之间，恍惚间穿越时空，看到了回忆里浮动的银河。

“一个人身上的很多特质都是由内而外产生的，想真正看到一个人，得先剥开皮囊，寻找他的内在。

可惜人越长大，身上的皮囊就变得越来越复杂，你以为看到的已经是全部，实际上不过是冰山一角。”

陈尘看向温如玉，目光平静柔和，像面对一位老朋友。

“所以我很庆幸，遇到你们的时候，我们都还年轻。”

两人四目相对，彼此的目光里有着时光浸润下的熟稔和信任。

“本质上这两把琴不是我的选择，我只是一个媒介而且，真正重要的是你们之间彼此的选择。

琴也好，人也罢，能够找到彼此契合的另一部分，该是多么幸运的事啊。”

陈尘一边说着，一边闭上眼仰起头，双手向后支撑，嘴角含笑，陷入了独属于他的记忆宇宙中。

温如玉静静消化着陈尘刚刚的话，无数人和事化成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拼凑重组。

彼此契合的另一部分……

其实陈尘的话很好理解，温如玉能够明白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只是对于现在这个刚刚16岁，缺乏生活经验与阅历的自己来说，无法对此有更深刻的体会。

不过，温如玉没有因此感到失望或懊恼，于他而言，成长并非是一件很迫切的事。

平淡的日子里，总会有一个瞬间可以让我们获得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情绪与感受，并且这种感受会让人做出自然而然的改变——各种意义上的改变。

通常来说，这就是成长。

因此，不妨顺其自然慢慢来，“生活”这趟旅途中，我们最终都会找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