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的冬天冷极了,一场大雪压过来,圈里的羊冻死了好几只。房梁上挂着冰锥子,掉下来在地上砸个浅坑,寒风刮的脸生疼。
逃亡的人大多冻死在来的路上,枪响一天一天接近,有的人不愿意走了,冻死不如挨一梭子来的热乎。跌跌撞撞一路,还没见着延安的城门,就在雪堆里咽气了。
秦穆拖着腿靠着枯树坐下,用皮袄子挡着风点了一支烟。狗娃打着哆嗦凑过来,塞过个硬邦邦的物件儿。
“穆哥,好东西。”
秦穆猛吸了口烟,呛进不少冷风来,吸吸鼻子上手一摸,怔了怔,把狗娃推开老远。
“小杂碎,别拿这种东西给老子找霉。”
狗娃讪讪地收起了枪,掏了一把雪塞进嘴里,躲的远了些。
秦穆当过几天兵,他爹是个猎户,他跟着学了些本事,进了部队也打的一手好狙击,只可惜命不正,被鬼子的手雷炸废了一条腿。那场仗打得惨烈,死的没剩几个了,有好些个被抓了回去,秦穆埋在死人堆里逃了一命,跟着百姓逃往延安。
他不想再摸枪杆子了,他看见枪就哆嗦。
他是个猎户的儿子,只能没事儿打打野味,他没那一腔的爱国情怀,也当不了为国捐躯的英勇战士,他都快三十了还没娶媳妇儿。别人生死那是别人的命,他没空去管,就算爬,他也要爬到延安去,他想活着。
走的时候一行有百来号人,如今就剩十几个了。包红头巾的妇人带着个没断奶的孩子,一路上也没个声儿,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着。随行的还有一个老头儿,天天跟在秦穆后头嚷嚷着说秦穆是他儿子。兴许是树皮吃多了喉咙豁了口子,老头说话像生了锈的破风箱,听得秦穆脑袋疼。
狗娃把枪藏严实了,又咧着嘴凑过来。
“穆哥,给俺讲讲部队里的事儿呗。”
秦穆是个逃兵,他深知道逃兵是怎样的耻辱。上战场从来都不是他的意愿,所以这不算是他的错,但他是个逃兵,这是板上定钉的事实。
秦穆抖抖衣服站起来,把剩了半截儿的烟头埋在雪里,舀了一把雪塞嘴里,朝着雪地吐了一口,没好气的白了狗娃一眼。
“想知道部队里的事儿自个儿当兵去。再提这个事儿小心老子一枪崩了你。”
狗娃也不恼,又往跟前凑了凑。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到秦穆的肩上,力气大了些,秦穆一个趔趄,险些摔出去。
“穆哥你别开玩笑了,你连枪都摸不了了。你就跟俺说说呗。”
秦穆本不利索的腿被狗娃一掌拍得在雪地里滑了一截,扯得大腿生疼,秦穆想揍人,又没啥力气,被他缠得没办法,掏出怀里的半块饼子,掰了一角塞进嘴里嚼了嚼。
“部队里的人过的是刀尖上舔血枪眼儿里过活的日子,你要是喜欢得紧,不如去试一试。我劝你赶紧收拾东西赶路,等天儿一黑,要是遇上了鬼子,怕是连命都没了,还想着部队里的事儿。”
狗娃把身上的衣服裹了裹,吞了口唾沫干笑两声,低头摆弄地上的枯枝,一抬头秦穆走出去了老远,拽了后头跟来的老头儿一把,追着秦穆朝前跑过去。
天儿黑得很快,路是赶不了了,秦穆摸了小半个林子,只找到了一个破草屋,将就着度过今晚。夜深的时候,传来了几声狗叫。部队里边儿过惯了警觉的日子,秦穆有些睡不着。他拢了拢衣服到了外面点了一根烟,趴在旁边的干草垛上瞧了瞧。远处透出星星点点的火光,似乎还有人在骂骂咧咧,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是鬼子。
秦穆骂了声娘,起身往屋子里跑去,一个没站稳跌到地上打了个滚儿,嘴磕到了地上,泥混着雪呛了满嘴,顾不上起身,连滚带爬到了屋里。
“都别睡了,快起来,鬼子来了。”
狗娃只当秦穆唬人,砸吧砸吧嘴翻了个身嘟囔。
“哪有鬼子,穆哥你别唬人。”
秦穆心里急,一巴掌拍在木桩子上。
“都他娘的起来,鬼子都到家门口了!”
那一路没吱声儿的孩子偏偏就在这会儿哭了起来,秦穆赶紧上去捂住他的嘴,在女人惊恐的眼神里把孩子抢过来抱在怀里。
“狗娃把老头带上,都别说话,赶紧走。”
秦穆把女人从地上拉起来,拖着一条腿从屋子里跑出来,顺手抄了一根木棍拄上,慌不择路,随便抄了一条道跑过去。
“穆哥,脚印!”
“操他娘的。”秦穆吐了一口,把孩子递给狗娃,倒退着想拿棍子抹去脚印,结果越抹痕迹越清楚。那边儿声儿是越来越近,犬吠声一声盖过一声。
“妈的,分开走,分开走!”
女人抱了孩子招呼不打往东头跑去,秦穆把手上的棍子甩出老远,拽起老头的手朝另一条道儿上奔过去,人被分成了两波,鬼子只有一只狗,逮着哪个就算哪个命不好了。
狗娃腿脚利索跑到前面去探路,秦穆扯着老头东倒西歪,好几次差点摔在地上。老头年纪大,跑了几步就要背过气去。
“你他娘的还想不想见你儿子了,给老子跑,跑!”
“穆……穆哥!”
狗娃慌慌张张地从前面跑过来,哭丧着一张脸。狗娃本就黑,几天了没洗脸,上面糊着泥巴灰,脸一拉,倒像个塌着脸土狗。
“前边没路了,没路了啊。”
“格老子的!”秦穆拽着狗娃拖着腿走过去,面前有一道山崖,高得很,自己拖着条废腿肯定上不去,老头也上不去,那几个年轻人没心没胆没吃饭,估计也他娘的上不去。周围堆了几个草垛子,还有两个小山丘,看样子是个打谷场,能不能躲,看命了。
“快,清出条路来,到山丘后面去。”
狗娃机灵,攥了一把干草把路扫出来,连脚印带着雪抹了个干净。秦穆拽着老头在几个草垛子前面踩了踩,把草垛子掰开个缝,塞了老头的帽子进去。
秦穆背靠在山丘上,又点了一支烟,从上衣兜里摸出了几发子弹,又想起自己那把老猎枪来。那是他爹留给他的,要不是他爹被土匪剁了,他也不会去当兵学本事,那会儿就想着报仇,哪里想过要上战场。而现在,他还是个逃兵。秦穆吸了口烟,眼前又晃过那枚在他脚边炸开的手雷,远方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吓得他一哆嗦,把烟掉在腿上烫了个大洞。
“奶奶的,不要命了。”
哭声一声赛过一声,随之传来的还有女人的哀嚎声和几声枪响。狗娃吓得捂着耳朵直打哆嗦,老头拽着秦穆的袖子发抖。
“都他妈慌什么,这不还没来么?”
“穆……穆哥,来……来了。”
秦穆转过身,咽了口口水探出头去,有一个小队的鬼子,那孩子已经咽了气,被鬼子挑在枪杆上,他们扒了女人的衣服,提着她的脚在地上拖着。秦穆突然想到站地上那个给他多盛粥的女人和那个嚷嚷着要跟他学枪法的孩子。
狗娃哆嗦着把枪给秦穆递了过去,秦穆手有些不听使唤,始终没上手去接。那枚炸弹在他眼前来回的晃,半残地腿不合时宜地又疼了起来,燥得他满头大汗。鬼子已经在草垛里搜了个来回,朝山丘这儿走过来了。
狗娃把枪硬塞在秦穆手里,言语间已经带了哭腔。
“穆哥,你是军人啊穆哥。”
我不是。
秦穆想这么说,但他看着周围人那炙热的眼神,心里突然烧出了一股火。这些人都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他看见那个浑身赤裸还没咽气的女人爬起来咬掉了鬼子的一只耳朵,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和决心,他开出了那一枪,在雪地里,格外响亮,命中鬼子脑袋的一枪。
狗娃抄起路边的大石头不要命的冲上去,那些年轻人前仆后继,老头这一次终于叫对了他儿子的名字,也最终得了跟儿子一样的命。子弹打到秦穆半残的左腿上,秦穆眼睛也不眨,一枪接着一枪,不知疼。
“神枪手叔叔,你是怎么杀鬼子的?”
秦穆把弹壳咬在嘴里,从山丘后面出来,半卧着爬进死人堆里握住老头的手。他突然想到他爹说起鬼子时咬牙切齿的样子,和那杆悬在墙上落了灰的老猎枪。
那是一个并不漆黑的夜晚,雪地里的雪粒一颗一颗都闪着光,把半边天都映得明亮。秦穆开完了最后一枪,杀了最后一个鬼子,也即将流尽最后一滴血。
“我是一个逃兵。”
“是将死,也要你他娘的脑袋的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