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

1

秦穆有时候会觉得做个警察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从他有这个想法开始就是十恶不赦。他应该是游荡在美色中的夜总会老板，或者带着毒品跑路的贩子，再不济也是个街头混混，收来的保护费够一个月的口粮，偶尔把某个人打的头破血流被扔进局子。他偏向于碌碌无为，更偏向于做个恶人，而不是一个满脑子为人民服务的警察。但这一切都太理所当然。

罪犯永远都不会被彻底​清剿，蛰伏的罪恶跻身于每一秒的空闲。秦穆很不适应这样的快节奏，每天忙到连饭都顾不上吃，吃了也指不定会吐出来，没有固定路线的穿梭在犯罪现场，要走访受害人家属，要推理，要举证，他恨不得把自己撕成几半。等时间久了，心理上就习惯了，然而身体上落下的毛病却是再难好了。不过秦穆从来不在乎这些，有一口气算一口气，能活一天算一天。

但裴尚在乎。

2

裴尚每天不止一次地提醒秦穆要按时吃饭，关心得似乎过了头。曾经也有人这样关心过他，也有师弟让他照顾好身体，按时吃饭，可秦穆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久而久之，就没有人再管了。付出的热情得不到反馈，就不会再给了，这是人之常情。秦穆不在乎自己，便也没有人会在乎他。但裴尚不一样，他总是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地强调，然后在秦穆不走心地答应的时候拎着热腾腾的饭菜走进来，每天不带重样。

裴尚是秦穆生命中的一个特殊存在，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秦穆有时候很想把他拥在怀里，有时候又想把他远远推开。

“老秦，你吃饭没？”裴尚的电话总是很准时，秦穆算着时间放下手头的文件，在第一声铃响后接了电话。裴尚的声音从冰冷的听筒中传来，格外神奇地缓解了他的疲惫。

“吃了。”秦穆面不改色地扯谎，嘴角却翘了起来。他走到窗边拨开百叶窗的叶片，往人群里望去。

“呸，你什么时候学会胡说八道了？知不知道人民警察不能说谎？”

“知道，裴大帅哥数不清的名言里的一条。”

“知道就好。”

秦穆能想象到裴尚此时眉飞色舞的样子，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轻挑眉毛，下巴微抬，不仅没有丝毫的羞愧反而无比得意。秦穆眯了眯眼，快速地从楼下的人群中分辨出穿着花花绿绿衬衫走出六亲不认步伐的裴尚。他抬头看了一眼，黑云正朝自己压过来。

“快走，要下雨了。”

“诶？你看见我了吗？”裴尚艰难地挤过人群，歪头夹着手机检查了身上的东西，随后又把手机拿好，迈着大步朝警局走过来，却不曾挂断电话。

“诶我跟你说，我今天本来打算给你买灌汤包的，结果那家关门了，听说老板娘跟人跑了，老板关门追人打官司去了。你说真是，世事无常，我之前还觉得那老板娘挺不错的。”秦穆听得出裴尚话语里的惋惜，皱了皱眉，却听他又道，“那手艺，附近这几十条街都没这么好的了。可惜了，你估计再吃不着了。”

秦穆挪到桌子旁坐下，听到裴尚惋惜人家的手艺，轻笑着回了一句。

“估计是被你方的。”

话音刚落，裴尚就推开了门，他挂了电话，假装不悦地把饭放到桌子上，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得，以后想吃什么自己买去吧，饿死你算了。”

秦穆拆开包装，是上次两个人一起去吃的那家炸鸡饭，当时秦穆也不过顺口夸了句好吃，没想到裴尚就记下来了。秦穆抬眼去看他，裴尚正笑眯眯地看过来。

“以后还是要劳烦裴大帅哥了。”

3

自从父亲走后，秦穆就变得少言寡语，他在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也深刻地明白该用什么样的手段。他费尽心思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才明白也不过是因为钱，最肮脏，却最不可少的东西。不过是目睹了他们的暗度陈仓，一场闹剧一样的诬告，一个巧舌如簧的律师，就让父亲赔上了性命。既然有钱有势的人动不了，那就要律师来偿命好了。

他一面背负着父亲的死亡，一面接受着良心的谴责。他压不住心里的恨，却又对自己利用职务之便谋私而感到羞愧。

秦穆带人拷走律师的时候，他儿子留学回来才不到三天，他蹲在墙角，从头到尾沉默不语，好像那个被带走的人和自己毫无关系，他只不过是个过路人，巧然走了进来顺便看个热闹。直到秦穆拿走了所有的证据喊了收队，他伸出手拽住秦穆的裤腿，抬起头看他。

“警察先生，介意家里多双筷子吗？”

秦穆想都没想就把裴尚带回了家。他不介意家里多双筷子，反正自己也不怎么做饭吃，偶尔得空吃一顿也是叫外卖，大多时候都是在局里匆匆扒拉两口。直到裴尚坐在他对面埋头吃饭并一一评价味道的时候，他才开始担心，他会不会变成另一个自己，得到自己的信任，骗取自己的感情，然后用同样的方法，夺取自己的性命。

而裴尚仿佛对此毫不在意，他有条不紊地过着日子，白天出去工作，到了饭点就到局里找秦穆吃饭。后来秦穆实在太忙，他就掐着点儿带饭回来，看着秦穆吃完，跟他说一堆没用的家长里短，偶尔出言调笑几句，在秦穆脸彻底黑下来之前溜出办公室。

所有的一切都在顺其自然的发生着，秦穆心里的愧疚不仅没有丝毫的减弱，反而愈发强烈。是他害他无家可归。他觉得裴尚在折磨自己，但他又没有勇气问出口。问他是不是恨自己，问他想不想报仇，问他在他心里，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是，问他心里，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存在。他从未像此刻一样怯懦，不敢直面自己的感情。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成了扎在秦穆心里的刺。

4

秦穆在躲裴尚。

裴尚很敏感地察觉到秦穆的不对劲，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到了饭点就立马消失，接电话也总说在忙。

最近有那么多案子吗？裴尚翻了翻桌子上送来的稿件，除了一堆政治经济没翻到任何有关罪犯的新闻。裴尚叹了口气，拿出柜子里的旧报纸整理，入眼就是两年前父亲的案件。秦穆面无表情地站在镜头前，时隔多年终于为父雪耻，这在别人看来是一件无比骄傲的事情，可秦穆却不允许任何人再提起。

裴尚知道，秦穆一直很在意这件事。这件事像根弹簧横在两个人中间，隔不了太远，也无法靠近。裴尚从来没有跟秦穆说过他的事情，秦穆也从来没有开口问，以为彼此在此事上沉默就能各自安好，但其中的隔阂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来愈深。

裴尚比往常提早下班，在饭点前十分钟把秦穆堵在门口。

“秦大佛，非要我提前下班来请啊。”裴尚抱着胳膊靠在柱子上，笑眯眯地看着秦穆。他本来不用跑这一趟，可那人却在电话里不假思索地拒绝了自己出去吃饭的邀请。

秦穆以为他会想往常一样就此作罢，或者妥协下班以后送吃的过来。

“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今天先自己吃吧。”

“呸，又扯谎，你有什么事？没人报案没有旧案要翻没有饭局不用出差，你能有什么事？”

秦穆被噎得说不上来话，裴尚索性掏了他钥匙连拖带拽地把他塞进车里。

天气无常，没多一会儿就隐了晴落起小雨，裴尚问了半天也没问出来秦穆到底想吃什么，反正自己也不饿，开着车漫无目的地转悠。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改嫁，继父很有钱，送我出国读书。”裴尚的语气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好像在讲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秦穆偏头看他，他不知道裴尚此刻的心情，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跟自己说这些。

“十七岁那年回国的时候，才知道母亲已离开多年了，继父找了新的女人，整日里寻欢作乐。他给了我很多钱，很多很多钱。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那时候我挺想当个律师的。”

裴尚拐了个弯，走了一条秦穆不知道的小路，路上没有行人，没有汽车鸣笛和匆匆脚步声，只有雨一滴一滴地砸在挡风玻璃上，像是为这个故事配音。秦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想抽根烟。裴尚停了车，转过头来看他，黑色的眼眸里映出秦穆的略显苍白的脸，藏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后来我又出国，一直到两年前回来。本来那次回来也是跟他撇清关心，把钱还给他，感谢他这么多年供我读书。若是早知道他的钱来的这么不干不净，我是绝对不会用的。”

裴尚解了安全带靠过来，额头抵在秦穆的肩膀上，微微叹了口气。秦穆抬手想要抱他，又在他开口之前堪堪停住。他有些发抖，心里的那根刺扎得他又疼又痒。

“秦警官，我现在，可只剩下你了。”

落了话音，裴尚抬头看着他，那双眸子此刻无比真挚，带着些许的渴求和雀跃，但有一种感情独占了九分。裴尚笑着，感受着被秦穆拥在怀里的感觉，听他在耳畔低沉的声音。

“嗯，我在。”

心里的那根刺，拔掉了。

5

秦穆刚下飞机，裴尚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他一边检查自己的东西是否有丢失，一边接了电话。

“老秦，什么时候回来啊？”

“马上，刚下飞机。”

倒也不是出差，只是之前的案子牵扯的太多，需要去外地调查，派别人去秦穆不放心，把裴尚一个人留下他也不放心，最后裴尚拍着胸脯保证能照顾好自己。

“平时不也都是我照顾你，难不成我独自生活的能力还能不如你吗？”

秦穆一想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听他一说反倒是自己不够让人省心，便也没再说什么。结果裴尚还是一天三次电话打来问他有没有按时吃饭，又觉得秦穆不够诚实在敷衍他，强烈要求秦穆拍照给他看。秦穆拗不过，乖乖附了照片。

秦穆出了机场的大门，外面是难得的好天气，入耳是小吃早点的叫卖声，电话那头裴尚催促着让他吃早饭。秦穆寻了个人少的摊位，要了两个热包子。

“我在吃。”

秦穆吃饭的时候不爱说话，裴尚也没有挂断电话，絮絮叨叨地说着这几天的事。工作之余裴尚总喜欢出去跑，有这家丢了猫那家不见了狗，他就满城跑着去寻，没事干的时候就趴在秦穆的办公桌上看他整理那些厚重的文件，秦穆不在的时候，他能在办公室里躺一下午，闻着屋里独属于秦穆的味道，做一些或荒诞离奇或甜美的梦。旁边的早点摊开了喇叭，声音盖过了电话，秦穆起身走出人海。

“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

裴尚走到秦穆经常站着的位置，拨开百叶窗的叶片，往人群中望去。

“早点回来。”

“我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