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二那个时候已经奄奄一息的了，还吊着口气儿不肯咽下去。楼里的老妈子说这样不成，走得不安生，将来得祸害一大家子人，硬是撺掇着孙虎子亲手送他亲娘一程。要孙二还跟往常一般的活气，听着这话也就蹦起来指头翘着一指那老妈子就骂开了，哪儿顾什么形象，只记着当年她俩一根簪子谁偷了谁的那陈芝麻烂谷子的腌臜事儿了。这会儿子倒偏是这煞人的病给她保全了最后一点儿体面，孙二躺在几块破木板上，连翻身的劲儿都没了。

　　孙虎子自然下不去这手，不光那孝字头上压着，就单看孙二现今这可怜样儿，以前的那些顿毒打辱骂到孙虎子这儿也都不再算数了。照这样说孙虎子倒是个良善老实的，不然也不平白给孙二折腾这么些年没吭过气儿。这点说是随了孙二讲出来估计没人信，但其实只要跟孙二稍微熟点儿的都知道，对着外头嚣张跋扈的孙二在她那屋里伺候老爷官人的时候是个什么模样。

　　孙二的屋是最叫楼里姑娘津津乐道的地儿了。那是楼里最早装上煤油灯的，天一晚，孙二屋里那灯一亮，硬生生就盖过了二楼其他几个屋的小烛台的光，进去的有首长，出来的是老板。

　　孙虎子最看不惯孙二那副媚样儿，嘴翘得都快跟脸上的胭脂混到了一块儿去，花绸子裹着的软身子扭成了条蛇。

　　“……她那副德行。”

　　孙虎子不乐意跟外人提他娘屋里事儿，甭管是楼里的哪朵杏花桃花拿着铜板诱他哄他，他都只摆出吃了馊馒头的脸色说上这一句，德行。

　　孙二就是这副德行，把自己打扮成朵花，把自己舞成朵花，把自己唱成朵花，也坐实了胭脂楼第一名花的位。好东西都得放一块儿比比才有意思，孙二跟楼里姑娘比完，又被些大隐隐于市的拿去跟邻街的苏绣娘比起来。

　　这回孙二是怎么也比不过了，原因无他，就那苏绣娘通文墨懂音律，便再是孙二比那苏绣娘好看了几番，这些个自称雅士的也决不是那只消得观人皮囊不知晓窥人才情的鼠辈。孙二能歌能舞，却就是不识大字，不精管弦，只一夜功夫，就成了人人口中的艳俗货色，空有副好皮囊却没半分才情，气得孙二咬着牙挍烂了一方绣花手帕，又狠狠往孙虎子脸上箍了两巴掌也没消了气儿。

　　孙虎子对这事儿一直耿耿于怀，逮着了机会就跟外人抱怨，自个儿肚里没点儿东西就知道成天拿着娃撒气。后来些日子孙虎子年岁也大了，翅膀硬了底气足了，不光是明目张胆跟旁屋丫头小翠调起了情，还敢在孙二打骂的时候梗着脖子闭着眼嚷嚷谁叫你不会写字不会弹琵琶。孙二哪儿曾想顶着风言风语生下来的骨肉有一天还能这么顶撞自己，哀号着作孽就一屁股坐在那雕花木凳上，拿着脂粉帕子往眼上一捂数起一个人把孙虎子带大的不易，越数越委屈，到最后嘴皮子也不利索了，就坐在那儿压低了声儿期期艾艾地哭着，哭得孙虎子心里一阵阵地烦，又堵得慌。

　　现在孙二没哭，但孙虎子那股子憋闷劲儿又上来。应该说自从孙二得了那种不干净的病，孙虎子心里就没一天透彻过。

　　“这脏病得死人。”

　　谁都知道孙二没几天日子了，发病第二天孙二就被管事儿的赶出了她住了十多年的那间房。从孙二搬出那屋到现在不过短短月余，她就只剩身下三块破木板，身上一件亵衣，还有旁边一个儿了。

　　孙虎子不知道他娘为什么就是死活咽不下这口气，又有老妈子在一边催得心烦意乱，脑子嗡隆嗡隆的，也想不明白这个地方还有什么是值得他娘恋恋不舍的，只觉得各色各样嘈杂的稀碎的都一股脑儿搅成了一团浆糊涌上了脑子，糊得人快窒息，索性凑到了孙二耳朵边张大了嘴大声问，问她，你还有什么事儿，娘，你还有什么没了的心愿。孙二眼睛亮了亮，唇颤颤巍巍翕动了几下，孙虎子又往她嘴边上贴近了听，听着她断断续续几个字，要纸，要笔。

　　孙虎子拿红彤彤的眼瞪身旁的老妈子，瞪得那老太婆心里发慌，一下子没了刚刚的嚣张气焰，嘴里还是不干不净地念叨着，倒也一转身去找了张烂草纸和一根毛快掉秃了的笔来。

　　没墨，这哪儿有墨，没有。老妈子觉得刚才丢了面子，犟着睁眼说瞎话。孙虎子没再跟她瞎掰扯，把笔跟纸递给了孙二。孙二没接，死死盯着孙虎子。孙虎子没法儿只得再把耳朵凑了孙二干裂的嘴过去。

　　“娘……会写字，娘，也……会弹，琵琶。”

　　孙二在骗人，她那双十四岁前饱经风霜干惯了农活的手怎么拨得了那纤细的弦。孙虎子成全了这个将死之人的体面，只是一言不发地把纸笔往孙二那儿递。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孙二接过物什，把笔换到了右手攥着，攥着，塞进嘴里沾了唾沫，就挣扎着使劲儿往上抬手。孙虎子早猜她是要写字，拿过草纸给她举着往前凑了凑。孙二松了松唇角，颤颤巍巍往纸上划拉了两笔，终究是也没了劲儿撑不住，手一撇，笔啪嗒掉到了地上，就再没了音儿。

　　孙虎子听着笔掉地上那一声响，眼眶唰得就热了。他看清烛光下草纸透过来的痕迹，孙二写了个“子”字，旁边还有一个撇，因为力竭划了很长很长，之后的纸上就再没有然后了。

　　孙虎子扭过头去看孙二，他知道自己的亲娘没了，哪怕她打他骂他，他那个把他拉扯大的亲娘也最终寒酸地死去。孙虎子想嚎啕大哭，想痛彻心扉地喊一声“娘”，把自己这种闷闷钝钝的感觉发泄掉，但他一下子噎住了。

　　孙二躺在木板上，眼睁得大大的，两个眼珠子还在咕噜咕噜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