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凤舞却不愿回到那个让她寒心的凤家,提着一坛酒酿酿跄跄的走到了迷雾森林。
说来遗憾,这座荒凉的森林,却比那个她生活了许久,住满了亲人处处欢声笑语的地方更让她觉得温暖,父亲早年便是在此教她练功,后来父亲去世,她也习惯性的把这里当做了栖息的港湾,每每心神不定,都会来此稍稍喘息,也许与山花巨木交心,就是要比与人相处更容易吧。
在凤家待了十六年,她一直尽心竭力,终究还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什么亲族血缘,都抵不过一点妄自虚荣,勾心斗角,蝇营狗苟。
“你怎么在这儿?”凤舞饮下一口烈酒,醉眼惺忪,好容易才看清前方虚化的人影,十分散漫的道。
左青鸾一袭白衣,背对着她,望着天边一弯寒月,脸色冷若冰霜。
“我知道你在怪我,但你若想找我吵架请改日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凤舞苦笑着道,“今日,就让我喘口气吧,我真的累了。”
“我不是来吵架的。”左青鸾缓缓转身,一枚石子击出,打穿了凤舞手中的酒坛,瞬间炸出的酒液溅了凤舞满脸。
凤舞望着自己湿透的手臂,震惊着那一击的力道,不敢置信的望着对面。
“我是来……请你喝酒的。”她淡淡言道,蹲下身斟了一杯酒推给凤舞,眸间暗沉如墨。“按照你的口味,我买了一壶过来,今日我们就饮个痛快。”
“什么意思?”
凤舞接过酒杯仔细端详,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左青鸾邀她喝酒的目的。
“杯酒绝情。”
凤舞脸色一白,立即把酒泼了出去,定定的望着她,心中凄惶无比。
“我不喝!”
“你一定得喝。”她冷冷一笑,“因为只有你喝了,我才能为接下来的事心安。”
“我知道我没能保护好朝歌,这次是我做错了,你骂我打我都好,可你不能逼我跟你绝交,你不能这么做,在我心里, 你永远都是我凤舞的知己好友!”
“我先前警告过你,不能太早暴露自己的野心,可你偏要一意孤行,连累朝歌为你挡毒,事后竟还袒护真凶!”左青鸾嗤笑一声,在凤舞的注视下,将那杯绝情之酒一饮而尽,喉头腹间热浪滚滚。
凤舞红着眼睛, 双手紧紧握拳,羞愧地低下了头,含泪道:“此事是我错了,你若因此怪我,我也无话可说,但事发之后,我凤家上下全力救治,追查真凶更是力有未逮,你怎能如此曲解?”
左青鸾不愿与她再分辨,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凤舞,眸中深不见底。
微醺的凤舞一下子醉意全无。
“把酒喝了吧,九泉之下未必有如此好酒,能令你称心如意。”
仍是那般平静又冷漠的声音,可听在凤舞耳中,每一个字都透着凛冽杀机,令人心寒如冰。
“左青鸾,你如今一时义愤,说要与我断交,我是不会承认的,你说我胡搅蛮缠也好,蛮不讲理也好,总之我不会承认,我凤舞的朋友都是一辈子的!可朝歌之事不能没个结果,待我查明真凶,我与那人,届时都任你处置。”
“不必了,你今日就得把命留下。”左青鸾淡漠的开口,指尖轻轻一推,利剑便已出鞘,定定的指向她,眸中杀气腾腾。
凤舞愣了片刻,转身飞向云间,如今她境界不稳,为朝歌解毒又耗费了大量功力,此刻她实在无力一战,也不愿去迎战。迷雾森林初次相见,她们精诚合作,共伏妖兽,她对她甚为欣赏;天下楼畅饮共欢,两人更是尽弃前嫌,相见如故;而后她进灵尊尾阶,左青鸾拼死护她,星空之下她们夜话交心,彼此引为知己。
所以她唯有逃,也只想逃。
她害怕面对那杀气凛冽的剑锋,也害怕面对好友那失望冷酷的眼神,更害怕面对她所犯下的罪过………因她的一意孤行而深受折磨的朝歌。
可左青鸾又怎会容她逃脱?长剑当空一划,立即踏风追去。两人一追一逃,一攻一守,在云间纵横驰骋,长剑撞击之声不绝于耳,刹那间风中灵力暴涨,剑气凛冽直贯九霄,惊的云雾散尽,飞鸟不渡,凤舞险象环生,很快被逼回了地面。
左青鸾杀心已定,手下便不会容情,不过三五招,便一剑划伤了凤舞的前额,将寒冰剑气强行催入凤舞身体。
凤舞灵脉被封,体内气息大乱,四散的功力又不足以召唤出火凤,慢慢地眉眼处竟结出了一层厚厚的霜,虚弱的她只能单腿跪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凤凰真血受左青鸾剑气所逼,从额心处的伤口流出。
“我……我的凤凰真血?”
“你一向以身负凤凰真血为傲,为了修行将朝歌弃之不顾,今日我便拿了你的真血,废尽你的修为,让你此生进阶无望,再也当不得灵士之称。”
凤舞痛失真血,一身修为眼看着便要散尽,心中又悲又怒又恨,便再也顾不得什么,口不择言的指责起来。
“左青鸾,你别拿朝歌做幌子了,你就是个伪君子,说什么为了朝歌,分明是嫉妒我有凤凰真血,在乾元大陆处处压你一头,所以才对我痛下毒手!”
“闭嘴。”淡淡的呵斥,怨气却格外深重,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左青鸾原本平稳的心绪开始剧烈起伏。
“为什么要闭嘴?”凤舞冷声一笑,竟歇斯底里的指责起来:“你今日如此行径,枉为碧落宫神女!日后我恢复修为定要拿回真血,向世人揭穿你的真面目!”
左青鸾眼神微眯,淡淡道:“我说过了,你今日便得把命留下。”
说完便举剑刺来,凤舞只好展身退去。清冷的月光下,那鼎盛的剑气令她睁不开眼,只觉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那狠辣的一剑已至胸前,她别无他法,只得以双手紧握住剑尖,感觉到自己的力量终于被耗尽,凤舞燥烈的心忽然冷静下来,望着对面疯狂的左青鸾,心头的恨意竟渐渐消散了,只剩下深深地悲悯与绝望。
曾经就在这座森林,左青鸾助她护她,可如今,她却要在此背弃她们的友谊,终结她的性命。
这世上能有什么,比这更要人痛心的东西呢?
她大概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吧?也好,如果自己的死能够换回她的理智,换回那个曾经的左青鸾,那又何必惜这一条残命?凤舞如是想到,便放开了手,任由那柄剑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那滚烫的血液如柱喷出,染红了左青鸾手中的剑,也浸红了她的眼睛,望着凤舞笑中带泪的眼眸,一颗心竟四分五裂。片刻后她回过神,便猛然撤回那一剑,可彼时凤舞已被逼至崖边,长剑刚一离体,凤舞便不受控制地向深渊里跌去。
猝不及防间,她伸出手,却终究什么也没抓住,眼睁睁地看着凤舞跌落,她的心也不断的下坠,仿佛她才是那个跌落深渊的人,是那个灵魂被怪物吞噬的人。
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她匆忙收回视线,疯狂地逃离身后那一座张开了血盆大口的深渊,一路丢盔卸甲,慌不择路。可笑的是,她的人生不论遇到何种强敌,都从来不曾如此狼狈,如今却连看一眼身后那“妖兽”的勇气都没有。
原本晴朗的夜空骤然刮起了大风,璀璨的星光也全部暗下,呼啸的风声穿过丛林与江河,直刮得枝叶纷落,碧波万丈,一夜都未曾停歇,元都城内人人自危。
…………
日光姗姗来迟,带着些许清冷的光辉将大地唤醒,驱散长夜的黑暗,却换不回倒流的时间,以及一个鲜活的少女,更无法重聚一颗破碎的心。
林间雾气极重,女子在树下站了一夜,一袭华贵宫袍已经湿透,清冽的眼眸始终望向密林深处,握剑的手微微发抖。
这一夜间,林中剑气寒彻心骨,而火灵愈渐微弱,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她心中最完美的弟子,竟会干出这等杀人夺血之事。她震惊万分,更痛彻心扉,却终究也没有勇气走出去。
她很害怕,如果自己走出去,真的撞见了那一幕,便是将彼此都变得不堪,师何以是师?徒又何以再为徒?
她第一次觉得,作为师父,自己做的有些失败了。
左青鸾失魂落魄的走在林间小道上,凤舞坠崖那一幕,如梦魇般在眼前挥之不去,搅得她心中惶恐,若惊弓之鸟。
“青鸾。”熟悉的声音,格外冷峻的两字,令她一个激灵,猛一抬头看见远处的师父,眸中渐渐浮起一丝泪光,小心翼翼的走了过去。
“师父。”她轻轻唤着,缓缓闭上了眼睛,心中万念俱灰。
师父向来嫉恶如仇,即便师父什么也没说,她也知道,自己的所为已寒了师父的心。今日被逐出师门也好,公开受审也好,以命抵命也好,她都不悔,也不惧,却无比的害怕看见师父失望的眼神。
“难得,你还当我是师父。”宫主自嘲的一笑,眸中泪光越发朦胧。
“徒儿有负师父教导,令碧落宫蒙羞,甘愿接受一切惩罚。”左青鸾闻言跪下,深深地一叩首,万般苦痛催出万般折磨,却倔强的不肯落泪。
宫主一言不发的看着她,忽然拔出长剑狠厉的一挥,剑气凌厉绝伦,她的心猛然一紧,抱着必死之心等待着,片刻之后她睁眼,发现师父只斩落了她半截白衫。
“今日之事就当没有发生过,这冰镯你收好,它能隐藏凤凰真血的气息。”
宫主言罢转身,左青鸾却跪在原地泣不成声,师父的语气虽然严厉,可那一字一句却无不是在维护自己,维护自己这么一个残杀无辜,令师门蒙羞的劣徒。
第一次,她羞愧的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