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章

重霖回到太晨宫时，东华帝君正在书房里抱着小红狐看佛经，脸上一扫前几日的惫懒无聊之色，一脸从容惬意，瞧着很是令人怀念。重霖悄悄退出书房，再三考虑之后，去了连宋三殿下的元极宫。

掌灯时分，东华帝君终于抱着小狐狸出了书房，招手唤了唤重霖：“为何这只小狐狸一直不醒？”

重霖自怀中掏出一只玉盒，恭敬呈上：“这只小狐狸，据说前不久受过伤，迷谷每日拿这些丹药养着她，今日帝君贸然抱走这只小狐狸，迷谷便托我将这些丹药带给帝君。”

东华沉吟着点了点头，抬手取过玉盒，抱着小狐狸往后院走：“我去荷塘坐一坐，你送些饭菜瓜果过来。”紫色的身影走出老远，突然传来轻飘飘的一句：“你从未去过青丘，与狐狸洞里那位老树仙倒是有些交情。”

重霖一凛，额上滚下数颗冷汗。

东华帝君抱着小狐狸越过荷塘，来到荷塘深处的六角亭。

夜幕低垂，大大的月亮高挂在天际，是东华帝君见惯了的九重天的月亮，此时他却觉得，这月色少了些朦胧的情致，似乎远不如他在别处见过的动人。

他席地而坐，将小狐狸放在自己膝上，垂头摸着它的背毛，方才重霖说，这小狐狸受了伤，难怪她一直沉睡不醒。

高高的宫墙上绵延着大片大片的菩提往生，繁花似云，皎洁的佛花在夜里泛出幽光。

亭子顶上缀着几颗夜明珠，被层层纱幔裹着，光芒不至于过炽，东华帝君抬手取过案几上的佛经，翻了几页之后，见到里头夹了一张素白的宣纸，上头描着一座竹楼。

那座竹楼并非他的手笔，可是上头添注修改的，却分明是他。

重霖的脚步声自荷塘外渐渐移近，他垂目敛去所有情绪，将那张画压在了一本佛经之下。

重霖将几碟精致小菜置于案上，又放了两碟糕点水果，东华举起玉箸尝了尝，赞了一声不错。重霖垂头回道：“这几个小菜，都是帝君爱吃的。”东华心里一动，不动声色地问道：“这些菜的味道似乎与从前大不相同，是何缘故？”

重霖一愣，问道：“可是帝君不爱吃？小仙这就……”

东华摇了摇头：“似乎，这并非本帝君从前的喜好。”他见重霖面露难色，叹了口气道：“这并非要紧事，你可记得当日我放在这案几上的几幅画，放在何处？”

重霖脸色一白，霍然抬头：“帝君，你可是……”

东华漫不经心摸着小狐狸，视线落在重霖脸上，问道：“本帝君如何？”

重霖回了回神，垂头应答：“帝君沉睡之前，并未在此处作画，重霖不知帝君所问为何物。”

东华唔了一声：“或许是本帝君记错了吧。”说罢挥了挥手命重霖退下。

板正稳重的仙官慢慢走远了，东华帝君自佛经底下抽出那张画，小小一座竹楼，画着书房卧室，边上简单写了几个字，瞧着像是狐狸崽子——他不晓得自己为何对此毫无印象。

他净化了妙义慧明境，诛杀来了渺落，还顺便毁了三生石，击碎了自己手制的封存毒息的法器，因此气息奄奄步入数百年的沉睡。他足足睡了三百年才醒来，法力修为恢复了大半，这结果，不得不说比自己预计的要好的多。

三百年，于他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间，可是，他为何会忘了一些事，重霖又是在瞒着他什么事？

疑虑的种子在他心头悄然萌芽，他觉得自己，得找折颜瞧一瞧，此番受伤，或许伤得比他所认为的，还要更重一些。

这一日，青丘的白奕上神在太晨宫外求见，彼时，东华帝君正抱着小狐狸与元极宫的连宋下棋。

从前，三百年前，还有之前的更多万年，九重天的三殿下连宋君总是很闲很无聊，无聊的时候他便会来找东华下个棋，出入太晨宫寻常得如同出入自家的宫殿，太晨宫中的掌案仙官重霖，更是与他有着不浅的交情。

即便是早已将太晨宫门前有几块方砖都数得清清楚楚，闭着眼也能从一十三天的天门拐入太晨宫，也丝毫未能让此时的连宋三殿下轻松些许。今日他心情很有些郁卒，独自一人在太晨宫外踯躅许久方跨入宫门同重霖打了声招呼。

连宋此来，肩上担着桩为难的使命，这让他向来洒脱不羁的步履有些沉重，步入太晨宫后花园的背影也有几分萧索。

他想到他那贵为天君的亲爹，沉吟良久之后，将这桩使命轻巧地扔给他，竟连一丝退步也未给他留。连宋倒是从不吝惜自己的时间和心力，别了天君之后，他独自在芬陀利池看了许久的莲花。

他望着池中的白莲，一直在思考一个有些深奥的命题，那便是，他那看起来很有些糊涂的爹，究竟是不是在装痴扮傻，而且一演就演了十几万年毫无懈怠——而其本质实际是一只彻头彻尾的老狐狸。

东华帝君命重霖在红叶树下布开棋局，他怀中抱着狐狸，让重霖将一张方桌挪了好几个方位，直到挑了个有和风又无日头直射的位子，方满意地点了头，俯身就座。抱着小狐狸轻轻顺毛的东华帝君，瞧着心情很不错，他眼带隐隐笑意，落子的时候极为果断，风卷残云般连赢了连宋三把，才觉得有些过瘾，慢吞吞询问连宋的来意。

此事说来有些话长。

连宋一直自诩是东华帝君的忘年交，在这九重天上，除了他连宋，东华向来不爱与他人交往。是故，对于东华帝君的事情，他既有着浓厚的兴趣，又有着诚挚的关切——当然，这兴趣里头，八卦之魂熊熊燃烧也是一个极为要紧的因素。

数百年前，东华帝君与青丘白凤九的那桩情事，他可是从头到尾都在一旁瞧着。只可惜临近尾声，东华带着凤九回了青丘，使得最后最为荡气回肠的那一部分，他被悄然排挤在外。碧海苍灵降妖伏魔那一章节，从铺垫排演到最后的实战，连幽冥司的谢孤栦与南荒的燕池悟都领了极重的戏份，偏偏他这个闲得发慌的四海水君，却差点连在一旁振臂呐喊助威的资格都没有。

这三百年间，每每想起此事，连宋就忍不住捶胸顿足，哀叹不已。

所以，那一日重霖来到他的元极宫，来找他相助一臂之力时，他不问青红皂白，满口应允，生怕错过了这一次的好戏。

所谓天下本无事，闲者自惹之。那日重霖见他兴致勃勃，便将碧海苍灵那一桩公案，一五一十与他讲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在连宋心头缠绕了三百余年的疑惑，到这一日自然是烟消云散了，他总算晓得为何青丘自三百年前便封山不与天族往来，也终于知晓青丘女君白凤九原来并未如司命猜测的那样早已香消玉殒——这许多年来，司命每到中秋之日便要对月祭祷一番，看来也是时候该劝他收一收了。

三百年前，东华帝君自碧海苍灵归来之后，便闭关沉睡，太晨宫的宫门紧闭了三百余年。天宫之中，也曾谣言四起，然而并未有人出来给大家一个说法，他的这一点好奇心早已被折磨得难耐。

前些时日东华好不容易出了关，在朝会之上戏弄元贞那一出，连宋一直以为是他东华还要继续挖坑将元贞发配边疆，却料不到他竟是当真忘了从前那些恩怨。

折颜喂东华吃下忘情丹，保住他的性命，又当着东华的面将凤九抢走，重霖在东华后颈劈了一掌，将他带回太晨宫。这几桩事情，每一桩听着都是在东华头上动土，即便是向来不怎么怕死的连宋，也听得一身冷汗，自忖设身处地，自己绝不敢这样大胆妄为。

所以说，那些自洪荒时代便化生的老神仙，恐怕个个都有些非凡的能耐，还有非人的胆识——以后还是少去招惹为好。

东华被下了药，眼睁睁看着凤九被白奕抱走，然后被人劈晕带回太晨宫，醒来后彻底忘了白凤九，沉睡了三百年修回大半仙力——连宋觉得自己这一天接受的信息量有些大，尚未好好一一消化，便听到重霖长吁短叹，又在这叹息声中告诉他，东华今日去了一趟青丘，抱回了一只额前有着凤尾胎记的小红狐。

额前有着凤尾胎记的小红狐，四海八荒统共就那么一只。

那只小狐狸，昏睡数百年，最近这一阵子才稍好了些，大约隔些时日会醒那么一刻半刻。

迷谷知晓她怕热，便天天将她抱到树荫底下的近水荷叶上纳凉，入夜后再将她抱回竹楼。偏偏那一日，趴在荷叶上昏睡的小狐狸被闲得无聊打算去会一会青丘女君的东华帝君给撞个正着，并且帝君他老人家毫不见外地抱着小狐狸打道回了太晨宫。

连宋有些疑惑，不晓得重霖在担忧些什么，既然东华法力恢复，那么与凤九重逢也算是喜事一桩，又何需忧心忡忡？“难道，你不想让东华与凤九重修旧好？”

重霖极为忧伤地看了他一眼，问他：“你可晓得，帝君去青丘，是为了何事？”

连宋脑子有点木，好一会儿之后才想起当日朝会上那桩事，想笑又不敢，憋得着实难受：“难不成，东华是替元贞提亲去了？”

重霖哑了半晌才黯然点头：“帝君他，自给了帝后一魂一魄之后，便与从前有些不一样。更何况他眼下还失了记忆。”这种苍白的言论，哄得了别人，当然哄不了连宋君。

重霖跟了帝君十余万年，心思细密，性情和顺，寻常小事根本难以让他如此忧虑，连宋虽还未领会他的言外之意，也已从中窥到一出大戏即将开场的端倪，便认认真真地开导重霖：“折颜那些丹药，又如何能够困住东华，依照他对凤九那份痴心和执念，不过三五日，他定然能够想起凤九来。他带着小狐狸上太晨宫，不是正好省了再跑一趟青丘的工夫？”

重霖闻言，脸色却未有半点好转：“你不晓得，原来三百年前，折颜上神竟对帝君下了血咒，此咒无药可解，绝非封了记忆那样简单。折颜上神当日，便未曾想过帝后能够安然活下来，只想保住帝君性命，怕他一旦想起往事，又要以天下殉葬。是以，帝君知晓的所有关于青丘女君的记忆，都是经过修改的……”

连宋终于一惊，觉得此事委实有些难办：“这四海八荒能人虽多，能修改仙人记忆，统共也就三人能够做到；想要不知不觉修改东华帝君的记忆，更是天方夜谭。东华那人脾性，你比我还要清楚，就算你将此事元元本本告知与他，他也定然是不会轻信的，恐怕你话未说完，他已经祭出苍何将你一剑给劈了……可若任由他胡闹，真的将凤九许给元贞——你可晓得，当初将元贞远远地打发去南海对付鲛人，便是东华的主意。”他手中的扇子飞快地摇了几摇，终于理出一点头绪：“这桩事，切不可让其闹大，你劝着点儿东华，再莫让他去朝会之上——四海八荒的无聊神仙，对东华与凤九这桩事，可是好奇得不得了。若坊间再传出些奇怪的八卦，过些时日东华清醒过来，说不得要将你我都扔下界去历劫。”

连宋毕竟是连宋，他想了想又吩咐重霖：“此事我还得挑个时机与天君说一声，元贞那桩婚事，能拖则拖，能忘则忘，切莫在人前提起。东华眼下已经醒转，虽然此咒厉害，你与折颜，恐怕还得有个准备，他若想起这些前尘往事，定不会轻易饶过你二人。”

重霖虽愁容满面，仍言辞恳切：“眼下既然帝后与小殿下都安然无恙，帝君能早一日想起往事，便能早一日开怀，即便惩戒重霖一番，又有何惧。重霖担忧的，是若帝君迟迟想不起往事，又该如何？折颜当日曾教我，说可在平日里留些破绽，让他自行察觉——若是直言相告，恐会招来反噬，记忆之事，自有一套逻辑，帝君眼下所思所想，皆成体系，断不是容你我硬塞入一些故事传说那样简单。若是帝君未提起这桩婚事，倒是无妨，可容他慢慢起疑……”

连宋早就晓得重霖一片丹心服侍东华帝君，自然也是无话可说，只愿这战火，莫要蔓延到他的元极宫，下凡历劫这种事，他委实缺一些兴趣。“这桩事，容我来想想办法，尽力打消东华那联姻的念头。说不得过几日，他便全都想起来了，你倒是白白操一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