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李云杰来到云雾镇后,李鹤东眉间的郁积之气渐渐消散,谢金仿佛又看见了曾经那个让自己心动心疼的少年。
彼时的李鹤东脸上还未有那道从眼睑划到下颌的印记,白净的脸庞满是稚气未脱的笑容,彼时的李鹤东是一个鲜衣怒马提酒挽剑花的少年,策马射猎三五好友江上赏春,是他记忆深处如太阳温暖的有一颗赤子心的少年。他的少年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好像是被人称作守护神的将军府挂上丧幡,那个时候的天色暗沉了下去,好像是戴罪出战塞北时,何罪?功高震主足以,又好像是胜时一封以家书来的圣旨,一杯鸩酒换家族平安,鲜衣怒马的少年从此陨落。
窗户没掩紧,一缕风钻了进来绕着烛火摇摆,眼见烛火要随这风走了,谢金紧忙下床取过一旁的琉璃罩将烛火留了下来。折身回床上时,见李鹤东皱紧的眉,紧紧抓住被子的手,谢金的心难受的紧,上了床将人轻轻揽进怀里,虽然尽量放轻了动作,但还是惊醒了李鹤东。
看着人戒备的眼神,谢金手放在李鹤东后背,哄婴儿一般轻轻拍着人紧绷的身体,“东子,东子,没事的,没事的,”
熟悉的青檀香,温润的嗓音将李鹤东从那个横尸遍野的山野中唤了回来,“你刚刚去哪儿了,”
李鹤东将自己缩进谢金怀里,手放进被子里抓住谢金的衣角。鼻尖的青檀香渐淡,手中空无,身体不停在下坠,那一刻他东仿佛又听见了厮杀兵刃交接的声音,“灯亮着吗?”他困倦的很,蹭了蹭谢金的胸口强撑睡意的问道。
谢金紧了紧揽着李鹤东的手,“刚去关窗了,灯亮着呢,睡吧,我在呢,”
谢金附在李鹤东低声絮叨着,说最近研制了新菜明日拿到酒楼菜单里去,说过几日布庄里要进一批新的布料,赶在除夕前给你做几身儿新衣裳诸如此类,李鹤东含糊的应声,最后在声声的低语中安心睡过去。
谢金见了人睡了,止了话语,怜惜的吻了吻李鹤东的头顶。
他的少年还未及冠便披上了盔甲,战场上的血光,不绝耳的哀嚎,让骄傲的少年夜里长燃烛火,喝下鸩酒那一年他的少年刚及冠,已在外征战三年。
他十岁时遇见了五岁的李鹤东。
五岁的李鹤东圆圆滚滚的手拿着哥哥削的木剑,语气凶狠的冲他说,“我要打死你,”
他自幼个子就要比寻常家的孩子高上一截,看着刚及腰间的孩子,不明白自己是哪儿惹到他了,或许是因为脚边那块枣糕?熙熙攘攘的集市,怎么就能认定这块枣糕是他碰掉的。
见人关不住的眼珠子哗哗直掉,谢金心里泛起一点点愧疚,忙从怀里掏出自己刚买的红豆酥饼,他本意是只给一块的,毕竟这酥饼是他买给自己娘亲的,他娘亲生前最爱的便是这酥饼了。谁知道刚将裹着酥饼的纸包打开,那小孩直接一把全抢走了,谢金不可置信的低头看着拿着酥饼的小孩,心里暗道,这小孩底子不错,蹦的挺高的。
在小孩吃掉两块酥饼,有人找上来了,说这是他家的公子,见小孩手里拿着酥饼,又忙向他赔礼,给了一锭银子和小孩腰间的玉佩,谢他的酥饼,也谢他照看之情,城东李家有事可上门。看着那人抱着小孩消失在人群中,谢金握着玉佩,城东李家,原来是将军府的公子。
他与李鹤东应是有缘的,上元节时他又遇见一身红衣的李鹤东,红色的袄子衬的人小脸跟元宵似的,小孩一眼就认出他了,提着小灯笼小跑过来,脆生生的喊了句,“酥饼哥哥,”随后将手里的小灯笼塞到他手里。
小孩身后跟着一个与他同着红袄的女子,想来是小孩的娘亲了,女子走过来蹲下身将小孩拢到自己怀里,柔声问他名姓,是那家小孩儿。他说是城西谢家的,女子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摸了摸他的小脸,“我幼时还同你娘亲一同上过私塾呢,你出生时我就在场呢,”说着摸了摸他颈上的红绳,“这长命锁还是我送的呢,我随夫上塞北,你娘亲随着你父亲下扬州,这一晃啊,就好多年,你都长这么大了,”女子伸出手将他也拢过去,“姨娘瞧瞧,”
女子红着眼眶说道,“你与你娘亲有几分相似,尤其是这眉眼啊,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自那以后每一年的上元节都是在李家过的,他父亲常年在外,偌大的府邸三五个仆从,实在冷清的很。
幼时的李鹤东皮实的紧,闯了祸,上有娘亲罩着,下有哥哥李云杰护着,小日子过的风生水。
今儿做的新衣裳,早上好好的穿在身上出去,午间回来就得换一身儿,时间长了,李夫人就不给做新衣裳了,破了缝缝也能穿,何必浪费那么多的布料。李鹤东哪能依,两个哥哥都有新衣裳穿,就他没有,撒泼打滚的非要新衣裳穿,李夫人瞧了一眼,丢下一句随他去吧,便回院子看话本去了。
李云杰疼弟弟,回屋里翻箱倒柜的找了不少值钱的玩意就要拿到当铺去换银子给李鹤东做新衣裳。这新衣裳一时半刻也做不出来,见弟弟哭的伤心,李云杰没了办法,你哭那我也陪着你哭吧,可急坏了府里的下人,无论拿什么都哄不好李鹤东。
见了他眼里都冒星星了,“谢少爷,哄哄我们家小公子吧,”
谢金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他刚在集市上买的叫花鸡,放到李鹤东鼻下晃了一圈,果不其然就见闭着眼仰天大哭的人,睁开了水汪汪的眼,一把抓住谢金的手抽泣的说,“好,好,好香,”
谢金笑了笑,打开纸包撕了只鸡腿给他,“不哭了?”
李鹤东咬着鸡腿眼角挂着泪点头。
见弟弟不哭了,李云杰也止住了眼泪,接过谢金递来的鸡腿,“谢谢哥哥,”
谢金长李云杰三月。
李云杰生在塞北,娘胎时营养不足,所以自幼身子弱,别瞧人胖胖一个,其实就是一个空架子,平日就在府里看些诗书,时不时下下棋,有时还能陪李鹤东放放纸鸢,性子温和敦实,与李鹤东爆竹的脾气形成对比,但不妨碍兄弟俩感情好,李鹤东总会给李云杰带些新鲜的小玩意,睡觉前必定要去李云杰房里说说话,李云杰为了哄弟弟,练就一身的好厨艺,娘亲给的月钱儿,一半儿都给了李鹤东,每每犯错,李鹤东第一时间就是往哥哥房里钻。
自谢金来到李府,李鹤东可算是找到玩伴了,谢金的马术是李鹤东教的,李鹤东的诗书是谢金抄的。但李鹤东教给谢金更多的是上树摘鸟窝,下池塘捉鱼虾,烤了娘亲养的八哥,吃遍了长安街大大小小的摊子。
他在李府待了四年,李鹤东九岁那年,他随父去了扬州学生意,走前李夫人给他做什么七八身儿的新衣裳,李云杰送了他一个珠玉算盘,只有李鹤东送了他一把匕首,扯着他的衣带泪眼汪汪的嘱咐他早点回来,谁曾想他这一走便是八年,再回京,长长的街道,已成少年的李鹤东坐在马背上,神情冷漠的提着长枪出战塞北,昔日喧闹的将军府挂满白幡死一般的沉寂,府门外有官兵把守,听着围在府外的人群说将军犯谋逆之罪,除了两位公子,府中的人都问了斩,李家世代忠良,这其中的真假又有谁能辨呢。
他趁着夜色进了将军府,府里落叶、蛛网随处可见,曾经装满鱼虾的池塘早已干涸,幼时攀爬的葡萄架已经成了枯藤倒在地上,成了阶下囚的李云杰举着微弱的灯火站在游廊尽头。
他不去问为何,只每日夜里送些东西进来,守在门外的官兵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天下谁都可以的谋反,唯独李家不会,不然这天下早早地便是李姓了。
李府关了整整三年,再开时,迎来便是李鹤东的牌位以及恢复李家的官职的圣旨,李云杰沉默的接受着这一切,从库房取出银钱,买了几个仆从,清扫府邸,填了池塘,撤了葡萄架种上梨树。皇帝给了李家一个徒有其表的官爵,对天下说李家已将功补过,是功臣,可李家何过之有?
塞北战事平,皇帝宗庙祭祀,谢金潜在人群中,看着那个坐在轿辇高高在上上的君主,悄悄握紧了腰间的弯刀,可目光对上跟在后面骑在马背上的李云杰时垂下了手,天下安定是李家用家破人亡换来的,是用他的少年换来的,他怎能去破坏,无首的天下怎会安定。
李鹤东在时,谢金是惜命的,他得留着命回来见那个带着他吃元宵的少年。黄沙地不去,即使那里有成千上万的黄金,他害怕一个黄沙打卷将他吞没了,名门贵地不去,即使哪里面有数不尽的奇珍异宝,他害怕一道石门阻隔了天地,但凡跟官家靠边儿的生意不去,他害怕从此栅栏相伴,再也见不到他的少年。那时的谢家虽有名,但也仅仅是有名,李鹤东消失的那两年,谢家做到了闻名变色。
黄沙地里淘出的黄金,名门贵地里成箱的珠宝,官盐、军粮、战马他都碰过,他还有一支商队,一支足以媲美军队的商队。
他行尸走肉般的活了一年,除夕时远在京的李云杰写了封家书给他,那一日是他的新生。
李云杰信上说,他命人悄悄的换了鸩酒,偷梁换柱将李鹤东藏了起来,他按着信件上的地址将找去,见到了现在的李鹤东。
谢金一夜未眠,蜡烛燃到底,摇摇晃晃的灭了,府里忙活起来了,今早的应该是吃八宝粥吧,昨儿晚饭时李鹤东缠了李云杰一个时辰,才让人松口答应。
前尘往事恩恩怨怨就忘了吧,谢金将被子往李鹤东身上扯了扯,眼下最要紧的是怎么让怀里这人再唤他一声哥哥。
余生有你足矣长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