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桦树林后有一个依山傍而立的村庄，村口有一口水井和一座石磨。石磨边儿上坐着四五个小孩，此时正值炎夏，孩子手里都捧着一牙西瓜，几个孩子笑闹着在比谁吐得西瓜籽更远。远远地站着一个小孩，小手紧紧地揪着衣摆，眼含羡慕的盯着石磨边儿上的孩子，更确切的说是盯着他们手里的那一牙西瓜。
“小白杨，怎么跑这儿来了，”
尚九熙从何九华身后的桦树林钻出来，因为奔跑脸上全是汗珠。见何九华眼不眨的盯着那群吃西瓜的孩子，尚九熙上前一把拉过何九华往桦树林带。“乖，我们不看他们了，我们也有，外公今天去集上了，”
“熙哥，妈妈不让我去你家，”何九华被尚九熙猝不及防一拽，一个踉跄摔进尚九熙怀里，抬头有些迟疑的说道。
尚九熙将何九华扶正问道：“外公今天买了好大一个西瓜，我刚吃了一块，可甜了可解渴了，”
何九华听了下意识的舔舔嘴唇，欲望和理智在脑子里大战了三百个回合，眉头都纠在了一起。
站在原地思考了会问道，“是不是很甜？”
尚九熙听了抿着嘴使劲点头。
何九华：“悄悄吃一块妈妈不会发现的吧？”
尚九熙赞同的疯狂点头。
得到尚九熙的认同，何九华主动把手塞进尚九熙手里。俩小孩深一脚浅一脚的往桦树林里走，那是他们的秘密基地。
何九华家境原先不错的，每年夏天隔上一天都能吃上一牙西瓜，兜里时不时都会有小零嘴，那时的何九华可整个村庄最让羡慕的小孩儿。可前些年何父突然生了病，为了给何父治病，何母前前后后找人借钱，那时的村庄并不富裕，粮食倒是一仓一仓，可这钱却是拿不出多少来。村子里的人淳朴，能借的都借了，可那些钱对于何父的病来说仅仅是杯水车薪，为了不再拖累妻子，在一个飘雪的晚上，何父拖着身体进了山，从此再也没回来。
何父走了家里治病的钱还剩了些，何母全拿出来还债了，村里人都劝，天冷了给孩子买身棉衣吧，钱晚些还也不打紧，何母执意要还，说，现在能还点是点，谁家里又是富裕的。
那年何九华穿着短了一截的棉衣过了一个冬天。
何父走后，何母为了还债，家里再也没出现过西瓜了，何九华年岁虽小，但十分乖巧懂事。不会再嚷嚷着要吃西瓜了，也不再跟着村里的孩子爬高踩低了，因为那会弄坏衣服，妈妈又会半宿不睡替他缝补。写完作业就搬着小板凳坐在屋檐下，看着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去，天黑就回屋烧上一盆热水等着妈妈下工回来，何母在小镇上找了份纺织工。
桦树林最深处有一小荷塘，水面上浮着几只大白鹅，水边儿有一小木棚，这便是他俩的秘密基地。
大鹅是尚九熙家养的，小木棚是为了照看大鹅搭建的，一般放鹅的都是尚九熙。
“今天不仅有西瓜，还有这个呢，”进了木棚，尚九熙变戏法似的摊开手，手心里躺着几颗亮晶晶的糖果。
何九华眼都看直了，但又不好意思开口冲尚九熙要。
瞧何九华眼睛都快粘上去的模样，尚九熙坏心思的将摊开的手心收了回来，攥成拳头。
何九华撇着嘴后退几步望着尚九熙，只要一眨眼就能哭出来。
尚九熙一瞧把人逗狠了，慌了，伸出手就要去牵何九华。
何九华一扭身躲开了，带着哭腔开口冲尚九熙道：“熙哥最讨厌了，”说着就开始掉眼泪儿了。
尚九熙慌得彻底，拿着糖就往何九华衣兜里塞，奈何何九华死活不配合，一挣一扭，糖全掉在地上了，于是何九华一边哭一边将糖捡了起来还给尚九熙。
看着哭的一抽一抽的人倔强的把糖往自己兜里塞，尚九熙突然就乐了，拿出一颗糖剥了糖纸塞到何九华嘴里。..
何九华哭着哭着就觉得嘴里一甜，抿了抿，葡萄味的，当下就止住了哭声，脸上还挂着眼泪就冲尚九熙说了声谢谢。
“这糖是我舅舅从城里带回来的，有一罐呢，我都给你留着，”尚九熙拿着袖头替何九华擦眼泪，一边擦一边把糖往何九华衣兜揣，“每天上学我都给你揣上，放完学就可以吃了，”
何九华抿着糖不好意思的点点头，他已经好久没有哭过了，今天为了几颗糖就跟熙哥闹脾气，他真的是太不乖了。
尚九熙牵着何九华的手坐在木棚的小床上，从床底的水桶里拿出半个西瓜，也不划开，拿着勺儿直接整个放到何九华手上，“吃中间的，中间的最好吃了，”
何九华捧着西瓜迟迟不动，尚九熙直接上手挖了一勺塞进何九华嘴里，催促道：“快吃，快吃，等会就不好吃了，”
何九华嘴里含着甜甜的西瓜肉，止住的眼泪又要决堤了，本以为父亲走后，这清甜的西瓜再也吃不着了，谁知道上天给送了一个尚九熙。
西瓜不大，也就比家中盛菜的碗大一点，半个西瓜俩小孩你一口我一口全吃完了。
水塘里的大鹅陆陆续续的都回岸上了，尚九熙将嘴里的糖从左边换到右边，偏头看着坐在一旁数糖的何九华。
“小白杨，想吃冰糕吗？”
因为何九华家的后面有一片杨树林，所以尚九熙就给何九华取了个小名儿叫“小白杨，”
何九华眼睛流露出渴望。
尚九熙牵着何九华的手，“那你做我小媳妇好不好，”
何九华仰头天真的问道，“为什么呀熙哥，”
“因为妈妈说好东西是要给媳妇的，”
何九华低着头想了很久，直到嘴里的糖都化了，才抬头，“那我做熙哥的小媳妇还会有西瓜吃吗？”
尚九熙拍着胸口承诺：“以后有我的就有你的。”
那年夏天，何九华七岁，尚九熙十岁。本是童言，谁曾想有人一记就是一辈子。
时转经年，何九华小升初，尚九熙初升高。
何九华成绩十分优异，为了让何九华得到更好的教育，何母决定带着何九华去市里上学，这一切俩人都不知道。水塘里的大鹅又加了新成员，小棚子成了小木屋，那年夏天尚九熙用存在玻璃罐的钱在小镇上给何九华买了一只鸡腿、一小包辣条和一罐泡泡糖，庆祝何九华毕业。
尚九熙是全村最让人羡慕的孩子，兜里永远有他们不认识的零食，时不时还有零花钱。何九华是全村最让嫉妒的孩子，尚九熙兜里的零食永远有他一份，每年夏手里都会冰棍吃，若赶上尚九熙手里零花钱多的时候，还能吃上一支五毛钱的雪糕。
“小白杨，明天外公要去赶集，你跟我去吗？”
尚九熙坐在水塘边的树荫下，拿着枝条一下一下戳着水面。
何九华站在尚九熙身后，嘴里含着冰棍，含糊不清道：“我，我要吃那个大辣片，”村里都知道何九华乖巧懂事，只有尚九熙知道何九华的调皮任性。
尚九熙扔掉手里的树枝起身，低头小心的咬了一口何九华嘴边的冰棍，冰凉的甜激的尚九熙颤了颤，“好啊，我明天给你买俩！”尚九熙拍了拍了裤兜，那里面有前几天舅舅给的两块零花钱。
何九华将剩下的冰棍塞进尚九熙嘴里，看着被凉的面部扭曲的人咯咯笑起来。
村里人赶集一般都是坐牛车，天蒙蒙亮就要起，因为车上还拉了不少新鲜的蔬菜要带集市上去卖，去晚了可就没摊位了。
村里人几乎不会带孩子去市集上，但尚九熙就是个例外，老人疼孩子，尤其是这种隔辈的，那是真真疼到了骨子里。尚九熙的零花钱是老人 放进玻璃罐的，兜里的小零食是老人托在外的儿女寄回来的，大白鹅是给尚九熙养的，一是给尚九熙玩，二是给人补补。
“外公，起了起了，”
尚九熙几乎一宿没睡，在听见鸡叫第一声，一个翻身从床上起来，鞋都来不及穿，哒哒哒的往外公屋子钻。
老人还未清醒，迷迷糊糊的扯着尚九熙就往床上带，“乖孙孙，起这么早作甚，”
尚九熙半个身子趴在床沿上，凑到老人耳边耳语道：“我要去赶集去，”
老人半眯着眼坐起身，“赶集嘛，不急不急，乡亲们还没过来呢，”
尚九熙见老人起了，转身哒哒哒的出了屋，不大一会拿着老人的旱烟进来了。
“外公，我去找小白杨了，”
老人吸了口烟，眯着眼缓缓的吐出，“去吧，去吧，外公去给你俩煮两个鸡蛋路上吃，”
尚九熙在屋外一边穿鞋一边听老人在屋里说道，“今天去集上买两斤茶叶回来给你煮茶叶蛋吃，再过几天就要开学了吧，”
尚九熙在屋外应声道：“还有七天呢外公，”
屋里传来“咚咚咚，”的声音，是老人在床沿磕烟灰的声音，“要我说你就跟你妈妈走好了，去市里上学可比这儿有出息多了……”
尚九熙不耐烦的打断老人的絮絮念念，“哎呀，外公不是说好不说这个了吗，这儿怎么就不好了，山青水秀养人才啊，”
屋里传来老人下床的声音和笑声：“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我们乖孙孙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外公都支持你，”
“外公我走了，”尚九熙将换下来的鞋子随手就扔在了窗台下，推开院门就往外跑，
老人从屋里出来就只来得及看到尚九熙的背影，扬声嘱咐道：“慢点跑，别摔了，带九华回来吃早饭，”
“好，”尚九熙已经跑出很远了，远远地传来回应。
老人站在门外看着迷蒙的天色，吧嗒吧嗒吸了两口烟，转身就放在窗台上，过了一会屋檐上升起袅袅白烟。
离开学还剩三天，尚九熙给何九华买完汽水，坐在水塘边笑着闹着，尚九熙说等他熟悉了回来带上他去一趟县城。小镇上没有高中，只得去县城里。
何九华小口小口嘬着甜甜的汽水，“那我是不是很久很久都见不到熙哥了，”
尚九熙伸手揉了揉何九华的头发，“周末就能见了，”县城到小镇要坐两个小时的车，到村里还要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
何九华将汽水递给尚九熙，尚九熙摇头拒绝了。
“这两天怎么没见到何姨啊，”
“不知道，最近妈妈好像很忙，”何九华小心的将瓶盖拧紧然后递给尚九熙，他不能带着汽水回家。
尚九熙接过汽水握在手里，“那等会去我家吃晚饭，外公炖了小鸡儿，”
何九华抿着嘴低着头不说话。
尚九熙伸手揪了揪何九华的脸，“哎呀，就吃这一次，就吃这一次，外公都让我叫你了，你要是不去外公肯定要念我了，”
何九华面色逐渐动容，小手紧紧抓住衣摆，小小声道:“就这一次哦，”像是说给尚九熙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提高声音重复了一次：“真就最后一次，”
太阳缓缓的从树梢落下树枝间，尚九熙一手拿着木棍赶着大鹅一手牵着咕咕咚咚喝汽水的何九华回家，他已经闻见灶台上的肉香了。
尚九熙是在第二天下午才知道何九华要走，他在水塘边等了好久好久都没有等到何九华来，兜里揣着糖就要往何九华家去，半路上遇见拎着一只鸡的外公，
“外公你要去哪儿？”尚九熙追上去问道。
老人停住脚步等尚九熙，等人站在跟前儿了才回答：“去九华家，他们家今天就要走了，送只鸡让她们带走，”
尚九熙一听愣住了，急忙问道：“九华要去哪儿，”
“听你何姨说要去市里上学，九华的舅舅学校都给找好了，哎，哎，跑哪快作甚去，”
老人话都没讲完，就看见尚九熙如一枚炮弹发射一般，直直的往前跑。
刮的风在耳边风呼呼直响，心脏鼓涨酸涩的很，为什么，为什么，尚九熙脑子里有十万个为什么。不说好了周末见吗，说好了给你买西瓜就做我小媳妇的，明明昨天晚上还说开学让我去送你的，为什么天一亮什么都变了。
尚九熙有很多话想问何九华，可真见到何九华，尚九熙又像漏了气的气球一般。
屋子外放着两个大包裹，何九华站在两个大包裹中间，低着头不知道再想什么。
“小白杨，”尚九熙远远地喊了一声也不再往前走了。
何九华听见尚九熙的声音，猛地抬起头，看见尚九熙站在路边冲他招手，放下背上的书包直接向尚九熙冲了过来，临到跟前儿紧急刹住了，怯怯的小声叫了句：“熙哥，”
尚九熙看着何九华通红的眼眶，显然是哭过了的，一把将人抱进怀里，“小白杨，记住了给你买西瓜，买辣条吃的，只有我一个，”
何九华头抵着尚九熙的肩上不停地磨蹭，带着哭腔的小声的喊着：“熙哥，熙哥，”肩膀上的布料湿乎乎的，一点一点渗进尚九熙皮肉里。
“小白杨，去市里，市里……”说到这儿尚九熙哽咽了，抬手擦了擦眼泪，缓了口气继续道：“去市里上学有出息，”
何九华闻言锢紧了尚九熙的腰，大有不松手的意思。
尚九熙松手拍了拍何九华的手示意放开，何九华难得不听尚九熙话，就是不松手。
“小白杨听话，”何九华不为所动，
“你不松手，我可就生气了，”
何九华这才松开手向后退了两步，一脸倔强的盯着尚九熙。
尚九熙掏出兜里的糖塞进何九华手里，“小白杨，等放假了我就去找你，接你回来，”
何九华还是抿紧唇，眼泪一直在眼眶里转转啊，虽是不情愿，但还是乖巧的点点头，他一向听尚九熙的话“那你记得来接我，”一开口眼泪就掉了出来。
尚九熙手忙脚乱的替何九华擦眼泪，眼眶通红的说道，“好的，我记得，我一定记得。”
“我会给你写信的熙哥，”
“嗯，好，”尚九熙一边帮何九华的行李搬上牛车，一边漫不经心的回答道。
他们先坐牛车到镇上，再从镇上坐车到县城，只有县城才有车到市区。
那年何九华十二，尚九熙十五，是他们第一次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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